南京國子監的這封檢舉是兩天前發的,昨天上午南京戶部開始清查,下午查明結果:

——南京振武營確有冒領之實,本月糧餉罰兩成,暫扣一半不發。

——著令南京振武營自查,其他各營引以為戒。

這次南京戶部的糾察效率高得離譜,就連專業的緹騎所、都察院和刑部都刮目相看,所以梁叛十分敏感地察覺到,這其中或許會有問題。

這個督儲侍郎黃茂才是文倫的親信,而現在的儒生鬧得沸沸揚揚,儒生領袖薑聿壽又在國子監任職。

他想,這是否可以看作是儒生黨和湖溪派的一次正式合作呢?

他問道:“丫頭,這南京振武營現任的守備是不是姓魏?長寧侯家的?”

“對,是長寧侯的長子。”

梁叛點點頭。

這振武營他知道,是朝廷為了應急備倭,從南京各營之中抽調的精銳,一共三千營兵。

統兵的守備照老規矩,還是從勳戚之中挑選,恰好長寧侯家的老大魏暄熟知馬步操演,又是個賦閑的錦衣衛千戶,正好平調到營兵之中做了振武營的守備。

這振武營說是精銳,其實就是年齡具有優勢的青壯。

南京各營中有大量老弱病殘充數,這不是秘密,皇帝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專門抽調出這個振武營來,也是煞費苦心。

可這振武營裏兵卒都是驕悍之輩,這個魏暄又有點書生氣,根本駕馭不住。

梁叛覺得在這時候挑振武營的毛病,似乎不妥。

雖然冒領軍餉這種事確實已經漸漸成為大明軍隊之中的痼疾通病,早該想辦法整治,但是這個時候通過這種方式來整頓,梁叛心中隱隱有些擔憂。

他想了想,突然問道:“今天米價多少?”

“昨天南城是八錢銀子一石,北城更貴一些,過幾天隻怕還要漲。應天府今年糧食一定不夠的,許多大戶已經在屯糧了,後麵隻會越來越貴。”

梁叛皺起眉頭,又問:“現在營兵每月給米多少?”

“娶了妻的每月一石,沒娶妻的每月六鬥。”

邸報上所記的戶部糾察結果,除了冒領之外,還有一項非常嚴重的,就是“冒妻”。

有的營兵並未娶妻,為了多領四鬥米卻報有妻,一查其名其實是嫂嫂甚至嬸娘。

有的人妻子亡故多年,卻始終不曾在官上發喪,依舊報有。

而且本月不發倉糧,是折銀發放。

每逢三六九月都是如此。

舊製是營兵月餉每石折銀五錢。

梁叛從身後呂致遠的箱子當中翻翻找找挑出一封信來,拆開來查了查數據。

上麵記載崇佑三十年庚戌,已經擔任督儲侍郎的黃茂才就曾奏請削減營兵月餉折銀,從原先的五錢削減為四錢。

因為當時營兵冒領和在冊逃亡的現象已經十分泛濫,所以每月下發的餉銀按照實際人頭是超支的,而且虛頭很大。

黃茂才想要以這種方法減少餉銀上麵的損失——你多報人數,我少發單人餉銀,大家誰也不占便宜。

這其實是一種相當粗暴無腦的方式,而且最終隻會加劇原本就存在的冒領的問題。

關鍵是朝廷還同意了!

今年正月,黃茂才又上奏,停發軍丁妻糧,也就是將有老婆的那四鬥糧食也取消掉。

思路和之前削減折銀一樣——你們老婆沒有錢糧領了,你虛假報多少個老婆也沒用!

這個提議還沒有正式批複,不過根據風傳的消息,大約是南京戶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同時在背後推了一把,所以這項提議很有可能也要變成正是法令。

不得不說,黃侍郎的作風非常非常剛直,而且已經到了近乎刻薄的地步。

對此梁叛隻能感歎,改革派不愧是改革派,不但眼裏揉不得沙子,而且總是不乏這種強硬的激進分子。

這次儒生黨們打著重振學風的大旗,漸漸又喊出“滌**汙濁、掃清寰宇”的口號,看上去與激進的改革派一拍即合。

但是梁叛很清楚,這搞不好要出問題的。

“這樣子,很多營兵這個月要吃不上飯了!”

他立刻寫了幾封信,還是老樣子,發給幾個大佬,前半部分按照慣例歸納匯總消息,這是機速總的本職。

但是後半部分,梁叛加了幾條個人的意見:

一,今年米價必定翔貴,清查冒領不妨繼續,削減和暫扣軍餉一事宜放緩執行;

二,嚴密監視振武營動向,謹防有變,發現異動宜及時安撫;

三,離儒學生遠點。

第三條提出來其實有些意氣之嫌,既沒有提出原因,也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

不是梁叛沒有,而是他明知那些大佬早就一意孤行,根本不會聽從,所以他隻是盡自己義務提出來,求一個心安罷了。

將信交給丫頭,想了想又道:“我剛才瞧見高大在街口,你跟他說一聲,讓高大和匡夫子他們盯著振武營,一有情況立刻回報。”

“是。”

丫頭答應一聲,剛準備轉身離開,卻見外麵呼啦啦闖進好幾個人來,看服飾好像是錦衣衛北鎮撫司,領頭的是個總旗官。

那人一進門便氣勢洶洶地直奔梁叛而來,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就是梁叛?”

梁叛看到小六子在門外伸頭伸腦地想進來,卻被兩個北鎮撫司的力士拔刀攔在門口。

他沒回答那個總旗官的話,而是對小六子說道:“這裏沒你的事,把門關上。”

小六子隻好“哦”了一聲,狐疑地看了這幾人一眼,關上門退了出去。

“你可是梁叛?”那人神情相當倨傲,不滿地拍了下桌子,放大聲音又問了一遍。

梁叛皺了皺眉,穩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反問道:“你是誰?”

那人怪眼一翻,昂首道:“你沒有資格提問,現在是本官在問你!”

丫頭一看情形不對,想要出去找人報告陳老板,誰知那總旗官一伸手狠狠扣住丫頭的肩膀,他手下幾個校尉立刻嗆嗆拔刀,將丫頭逼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沒有本官的命令,誰也不準踏出此屋一步!”

梁叛麵色陰沉,緩緩站起身來,冷冷地道:“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