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彥咬著牙沒有理睬。
其實不用他們說,李眉山也明白。
不在學的水準參差不齊,這是他早已料到的。
有些人甚至隻讀過兩年半吊子的書,連破題也不會,更遑論做文章了。
即便其中真有幾位大才,既然不肯入學,那必是反對八股的,這等人要麽仍舊獨來獨往,自成一個小天地,要麽便投入南都社去了。
因為南都社從一開始便不是為了糾集人考試的,而是為了抱團對抗前些日子儒學生的瘋狂暴行。
可以說是薑聿壽硬生生逼出了一個南都社。
所以南都社的人目標一致,旗幟鮮明,也就顯得空前團結,鄭俊彥的壓力可想而知。
李眉山安慰道:“子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隻要肯向善學,俊彥,你多教導一些,即便是那至愚笨的,假使能有一分半分的進益,也是你的功勞。”
鄭俊彥正要點頭答應,薑聿壽已開口說道:“少君,在下愚見,學社理應精簡。我等所求者,不過是加科高中之數,與其將精神浪費在無用之徒身上,不如去蕪存菁,著力栽培國子監生和府縣學的生員,其餘人等,不用也罷。”
鄭俊彥怒道:“卿夫兄,照你的意思,不在學的盡數逐出學社咯?”
薑聿壽微微仰起頭,傲然道:“雖非此意,未嚐不可。”
鄭俊彥捏緊拳頭,冷聲道:“不在學的也有才具過人之輩,閣下何必看輕天下英雄?”
薑聿壽嗬嗬一笑,將臉朝旁邊一扭,十分不以為然。
文人好辯,最喜歡舌戰群儒,畢竟文無第一,誰都有無數道理可講。
即便沒有道理,也可白馬非馬,詭辯取勝。
可是也最恨這種隻是不以為然,又不辯不爭的,令人無從表白辯解,滿腔高論無處傾瀉,直教人鬱憤憋屈,無此為甚。
鄭俊彥當場就要站起來同薑聿壽爭吵,卻被李眉山伸手輕輕按了下來。
李眉山對薑聿壽和顏悅色地道:“卿夫,君子和而不同,這是好的。但是同有同的道理,不同也要有不同的理由,總要大家開誠布公地說出來,這才是‘和’。”
李眉山到底是李眉山,薑聿壽即便再如何傲氣,在他麵前也要養著三分脾氣。
何況李眉山所言句句是道理,根本反駁不得。
他便不情不願地道:“再過幾日便要開考,鄭兄所收之人並無一個會做文章,開考時豈非貽笑大方,有損學社聲譽?”
鄭俊彥道:“何出此‘並無一個會做文章’之言?”
他從袖筒之中取出一張卷起的稿紙來,攤開了鋪在榻幾上,紙上字底朝著李眉山,方便查看。
李眉山捧起稿紙,卻見是一首詩,題為《己亥雜詩》,題後有作者,名叫歐陽達。
當他看到頭一句“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時,眉毛不禁微微一挑,心想這人好大的氣概,卻又是好寂寥的心態。
此時心中已經有所感觸,再看到“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時,隻覺頭皮發麻,險些拍案而起。
“好詩。好才情!”李眉山說了一聲,又反複低聲吟詠兩遍,驀的歎道,“可惜是詩,不是八股正經文章。”
薑聿壽見他神態頗有沉醉之色,吟詠的聲音卻十分細微低沉,並不能聽清這詩的內容。
他雖然將詩詞一道斥為無用雜學,頗為不屑,但是連李眉山也要讚一聲“好詩,好才情”的,他也忍不住要看一眼了。
沒等開口,李眉山已將稿紙遞了給他,同時掐著手指計算,今年是崇佑三十二年癸醜,詩題既然是己亥,那就應當是……
他“癸醜、癸卯、壬、辛、庚、己……”這麽倒推回去,發現上一天幹的己年正式己亥,那便是十四年前,崇佑十八年。
嗯,應當如此。
這詩應該便是十四年前所作。
他向鄭俊彥打聽這位歐陽達的年紀,當他聽說此人隻有二十八歲時,不禁瞪大眼睛。
也就是說,此詩是這位歐陽君十四歲所作!
“這……”
薑聿壽震驚之餘,顯然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也聽到鄭俊彥的話,同樣感到駭人聽聞。
他之所以被稱為“小學究”,又在沉寂多年以後還有幾分薄名,也正是仗著“神童”之名。
他麵前這位李少君,更是少年得誌,可是他們倆自問在十四歲時,是絕對寫不出這等老成多感的詩作的。
他們哪裏想得到,這個“己亥年”本意所指並非本朝崇佑十八年,而是三百年後的清宣宗道光十九年……
鄭俊彥也掩飾不住喜色,說道:“這位歐陽兄昨夜才將詩作交到客棧,我瞧過之後卻不敢立刻答應讓他入社,因此今日急忙前來請教。”
薑聿壽心中納悶,這樣人才有甚可猶豫,自然及早納入學社啊。
可是他覺得鄭俊彥此舉必有用意,倘若是自己不曾慮及,貿然問出口,或許要惹人恥笑。
李眉山畢竟與鄭俊彥同僚日久,很快明白他的心思,點頭道:“不錯,此等大才,若是隻教他做個尋常社員,恐怕有辱賢達。俊彥,你做得對,此事極當慎重。”
薑聿壽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要給歐陽達安排一個合適的位置,如果是這樣的話,的確須得思慮周祥。
他暗呼僥幸,虧得方才不曾貿然發問。
不過即便這次鄭俊彥比自己考慮周到,他對鄭某人的看法也沒有絲毫改觀。
誰知鄭俊彥又掏出一張稿紙來,還遞給李眉山,道:“這首《長相思》也是一位不在學的隱賢所作,此人名叫管寄,現已投入南都社,那顧野亭當即將他奉為‘南都七子’之四,禮遇甚高。”
學社並非學院,更非衙門,其中所有眾人並無等級高低之分,也沒有任何管理職位,有的隻是社員們自發推舉的精神領袖。
這精神領袖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幾個人,好比金陵社,便是以李眉山為首的“六小君子”,以及薑聿壽等幾人。
南都社則選出了“南都七子”、“南都十六賢”這二十三人作為共同的精神領袖。
“小三元”顧野亭便位列南都七子之首。
李眉山見鄭俊彥又取出一張稿紙,還以為金陵社又得一位才俊,正欣喜間,卻聽到這樣一句,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薑聿壽也在一旁大感可惜,金陵社白白失卻一位大才。
他雖然還沒看到那稿紙上的詞,但是能夠被顧野亭捧為“南都七子”之四的,豈會是庸才?
李眉山看了《長相思》一詞,愈發感到惋惜,但是也有幾分慶幸。
在他看來,這首詞雖然淒婉動人,是首佳作,但是未免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小家子氣,格調氣韻遠遠不如《己亥雜詩》。
與這位管寄失之交臂,雖然有些可惜,但是他們有個更好的歐陽達。
隻要收服歐陽達,那便在此事上立刻高過南都社一頭。
因此他對這歐陽達愈發著緊起來。
李眉山沉吟一聲,說道:“南都社有‘七子’、‘十六賢’,我們金陵社便推舉‘三夫子’、‘六君子’好了。”
他此話一出,薑聿壽和鄭俊彥立刻便領會其意,這“三夫子”李眉山自己必有一席之地,另外薑聿壽本來就有“小學究”之名,也有資格位列其中。
看李眉山的的意思,另外一位莫非便給那歐陽達?
至於六君子也好說,原先他們以李少君為首的有個“六小君子”,此時李眉山做“三夫子”,剩下鄭俊彥等五人,再新添一位,便是“六君子”,正與“三夫子”相對應。
薑聿壽想到即將有個無名之輩要與自己齊名,心中便有幾分不快,說道:“僅憑一首詩,便請他做‘三夫子’嗎?要不要請他破題做篇文章,也好考究真才。”
李眉山一擺手:“不必,如此恐怕寒了賢士的一片熱心。”
薑聿壽便不再言語,因為李眉山說得對。
鄭俊彥得到李眉山的決定,立刻起身告辭。
他要去找歐陽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