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井華春堂隔壁的茶館,梁叛在這裏第一次見到趙元夔。

也許是受到督儲侍郎黃茂才之死的影響,這位南京戶部照磨看上去精氣神並不如何振作,反而滿是垂頭喪氣的模樣。

這與梁叛印象中的趙元夔判若兩人。

梁叛聽說過此人的唯一事跡,就是同李裕、冉佐一起,三人在暴雨之中奔赴後湖核查黃冊。

直接動黃冊的主意,這三人在呂致遠的整個布局當中,是最引人注目,也是表麵上最激進的一環。

梁叛很當然的便將趙元夔歸為李裕、冉佐一樣的激進奮發之士,心中不僅始終對此人感到幾分好奇,而且還有一絲敬佩。

但是眼前的趙元夔,頭上紗帽斷了好幾根紗線,衣裳也皺巴巴的,下巴上一片青須須的胡茬子。

一個原本應該頗為高大雄武的漢子,此時卻坍著肩膀,不帶一絲感情地重複了一遍萬端派給他的任務。

“把趙開泰交出來!”

這是趙元夔第二次說這句話。

梁叛在他說第一次的時候就聽懂了,因為這句話本來也不存在甚麽深刻含義,更加沒有隱喻暗諷,純粹就是字麵意思。

但是他還是假裝沒聽懂,又問了一遍:“我不明白,甚麽意思?”

趙元夔的耐心極好,絲毫沒有任何發怒和不耐煩的跡象,這一點要勝過李裕和冉佐,特別比冉佐要強得多。

他正準備將那幾個字再重複一遍,但是想想最終的結果,大概還是被這個梁叛反問回來。

於是他換了一種說法:“趙開泰丟了……”

“我明白了。”梁叛這次笑得像個奸商,“你的意思是,讓我幫你們找人對不對?”

趙元夔張了張嘴,微微塌陷下去的臉頰終於**了一下。

他薄薄的嘴唇抿起來又張開,淡淡地道:“不是的……”

於是梁叛和顏悅色地換了一個說法:“你們想要找到趙開泰對不對?”

趙元夔想了想,雖然隱隱覺得不對,但他對這個邏輯根本找不出任何毛病,隻好點點頭。

“那就是找人了。”梁叛笑眯眯地道,“找人二百兩。”

趙元夔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這世上居然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明明趙開泰就是被他……

梁叛突然伸手打斷了趙元夔的猜想,問道:“我知道你們懷疑人在我這裏,但是證據呢?”

趙元夔黑著一張臉,因為他沒有證據。

萬郎中那裏好像也沒有任何證據。

事實上,萬郎中派他來,本來就不是為了搜查證據的。

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讓梁叛交出趙開泰。

可是並沒有說要如何讓梁叛交出來。

於是這個說法到了梁叛的嘴裏,就變成了請他“幫忙”找到趙開泰。

梁叛的經營範圍裏麵,包含調查、偵探等內容,自然也就包括找人這一項。

找別人他不敢保證,好比季永年他就到現在也沒找到,但是要找趙開泰,分分鍾就能把人帶過來——這是筆穩賺不虧的買賣。

於是他又加了一句:“保證一個月內能找到。嫌貴也可以出五十兩,我們一樣盡力找,但是不打包票。”

趙元夔先沒考慮上頭肯不肯出這二百兩的問題,他先考慮的是,明天就是閏三月半,還有半個月就是趙開泰和韓家小妹的婚期,即便梁叛保證一個月內能找到人,也有可能是二十天、甚至三十天,時間上根本來不及啊。

他皺著眉說了一句:“一個月來不及,你自己知道原因。”

梁叛把手一攤,笑道:“知道知道,不過沒事,想要縮短時間,可以加錢啊。縮短一半時間價格翻倍。”

趙元夔不愧是戶部照磨,經手的錢糧賬冊不知凡幾,這個賬很快便算了出來。

十五天內四百兩,七天半內八百兩,三天又九個時辰是一千六百兩……

十五天是剛剛能夠趕巧的,也就是說最少也要花掉四百兩才行。

他搖搖頭:“辦不到。”

梁叛聳聳肩:“那你們可以出五十兩碰碰運氣,說不定我兩天就能找到呢。”

趙元夔道:“你覺得我是傻子嗎?”

梁叛笑笑:“那就請你們的首腦定罷,他有錢的。”

趙元夔不知道新任的首腦有沒有錢,他對陳碌的了解比梁叛還少得多。

但是梁叛說得對,這事不妨交上去問問,讓上麵的人來決定。

目送著趙元夔高大卻微微佝僂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梁叛支著下巴,繼續琢磨一首新詩。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卻道人心……卻道人心……”

梁叛眼望窗外,嘴裏念念叨叨的。

一首《木蘭花》給他背得稀碎,沒辦法,他隻記得開頭兩句,後麵的三聯約莫看見過,卻不會背。

他記得初中的時候,坐在他前座的那個文藝小胖妹很喜歡納蘭詞,淒婉哀怨地念過幾句,也給他看過抄寫的詩詞筆記,這幾句便是當時記下的。

其實托文藝小胖妹的福,納蘭詞他還真看過不少首,很多都記得那麽一兩句。

於是他幹脆都列出來: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也就是這些,再多也沒有了。

他是琢磨著,謝無名送來的那些詩雖然已經挑出十首還不錯的,也從蕭武那裏成功換到了二百兩銀子,但是要配管寄那位“南都七子”的名頭顯然還不太夠。

堂堂南都七子,不能隻靠“山一程,水一程”的《長相思》吃老本。

必須要另外拿出一首好詩來鎮場麵才行。

而且還得附和此人“婉約派”的風格。

梁叛本想將剛剛回憶起來的這幾句攢在一起的,但是連起來讀一讀,不但韻腳不合,而且表達紛亂,不成一篇。

於是他咬著筆杆,細細思索起來,忽然想起蔣大娘,青春如夢、徐娘半老,一個有故事的女子。

他又想到瀟湘院的九娘,同樣是風情萬種,但是比起蔣大娘來,更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梁叛不禁開始腦補九娘的故事,一個深閨淒怨的女子,心酸今時,回想往事……

他坐著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提起筆,腦中閃過納蘭詞破碎的辭句,慢慢寫下: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誰念西風舞黃葉,瘦盡燈花愁未歇。

二十年來最荒涼,滿目昨日錦衣郎。

明月多情應笑我,當時隻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