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悄然避開眾人耳目,潛入軍師巷江寧縣學。

大明朝洪武爺曾立下規矩,一府之中府學生員限員四十人,州學限員三十人,縣學限員二十人。

但是到了崇佑年,各種生員名目繁多,各縣生員人數早已超過二十,江寧縣縣學之中共計有生員三十七人,原本應當隻有一人的教諭,現在也有二人,訓導也翻了一倍,變成四人。

所以江寧縣學之中除了雇傭的仆役,實際共有人數四十三人。

好巧的是,縣學的兩個教諭梁叛還都聽說過他們的事跡,不過總不是甚麽好事。

第一個林教諭,張守拙之前請梁叛幫他弄那件黑貓精的案子時,曾經給過梁叛二百四十兩銀子。

其中二百兩是從縣裏賬上支出,支出的名目就從這林教諭頭上來的。

因為縣裏的銀子每一兩都有用處,張守拙找銀子的時候,發現這縣學的林教諭居然夥同過一位溧水縣的一位馬天申給縣學生印過一套《四書講義》,足足花去其八百兩銀子。

張守拙將梁叛這二百兩的賬掛在此處,才順利支出的。

找梁叛估計,這印的一套《四書講義》,如果著實開銷了七八百兩銀子,那麽這林教諭少說從中賺了四百兩。

當然了,這筆賬當時是呂致遠辦的,也有可能林教諭並沒有花出這麽多,但是呂致遠為了一些其他支出的方便,把別的賬做在了這個名目上,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林教諭在這件事上所貪的錢絕不會少,縣學教諭才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尚且有這麽許多銀子好貪,換成一縣、一州、一府的父母官,又要吃掉多少銀子?

另一位郭教諭,此人之無恥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人更加直截了當找到胡汝嘉的家裏,公然索賄不成,便指使縣學生毆打胡汝嘉,並將胡汝嘉以衣冠僭越之名扭送到江寧縣衙。

梁叛就是因為這件事結識的胡懋禮。

此時臨近中午,縣學即將散堂,梁叛摸進去之後,正聽到一間學舍之內,一人正在高談闊論。

隻聽那人說道:“歐楊文忠公謂謝希深言:餘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唯此可以尤可以屬思爾。諸位手中這一部《四書講義》,乃是百年來舉業當中第一等的好書,務必以‘三上’之精神細細琢磨研究,舉業之道,盡在此中矣。”

一眾聲音道:“是,謹遵教誨。”

梁叛一猜說話那人就是林教諭,還以為這就要散堂了,正準備找個隱蔽地方藏身。

誰知眾生員答應過後,接著便有一人站出來道:“恩師,今年皇上隆恩,特許加科考試,學生等正是求知若渴之時,如《四書講義》這等好書,隻恨太少,懇請恩師與馬天申先生再刊幾部!”

聽著這話,梁叛不禁暗暗佩服,這小子真正是拍馬屁的行家,變著法地給他老師掙錢。

他本以為眾人一定群起響應,畢竟如此拍馬奉承的良機屬實難得。

誰知學舍之中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出聲附和。

就在這極短暫又極度沉悶的一瞬間過後,隻聽林教諭咳嗽一聲,說道:“既然大家如此一心向學,恰好溧水縣被困,馬天申先生不得以仍逗留南京,此乃溧水縣與馬先生之不幸,卻是諸位的幸事。若要再刊新書,為師倒可以去求一求馬先生。”

又一個學生連忙道:“如此要請馬先生多寫幾部才好。”

這時學舍之中終於響起了稀稀落落的附和聲,接著很多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馬天申的《四書講義》如何每每切中要害,讀了如何大有裨益。

又說既然寫了《四書講義》,不如再作一本《五經集注》。

還有說幹脆請馬先生到館來講課的。

一時間學舍之內愈發熱鬧,懇求刊書之聲不絕於耳。

這下梁叛反倒有些納悶了,莫非那部《四書講義》真是一部好書?

否則何以如此受到歡迎?

“靜一靜!”林教諭聲音威嚴地道,“馬天申先生憂心故鄉,何來的心情作多少書作?即便為師去求,最多也隻得一本罷了。況且這書如何出,找誰家來印,印多少,還有馬先生的潤筆、書坊的刊印之資,都要待為師與馬先生擬一個章程下來。”

一個學生叫道:“請恩師務必請馬先生再出一部,潤筆和刊印我等情願擔負一些,眾人拾柴火焰高,不可將這一部書埋沒了。”

眾人哄然應和。

梁叛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是甚麽情況?

他現在都想找一部《四書講義》來看看了,這到底是一部甚麽神書,那溧水馬天申又是個甚麽神人。

怎麽江寧縣學的這幫人如此追捧?

莫非真是個大隱隱於市的高人大儒?

還沒等他想明白,林教諭已經宣布散堂了,一轉眼就見幾個身穿白衣的生員簇擁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學究,七嘴八舌地走了出來。

等到這幾人走遠了,學舍內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相繼出來,不多時人走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兩人慢悠悠走在最後。

梁叛躲在廊柱之後,聽見那兩人中的一個看看前麵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語帶埋怨地說道:“你倒闊綽,你要負擔那馬天申的潤筆和刊印費也罷了,為何將大家全扯進來?”

另一人無奈地道:“你不看已然是大勢所趨了?上次看那部狗屁《四書講義》的情形你倒忘了?”

“哼,沒忘。”

“那便是了,這話我不說別人也要說的,逃也逃不掉。上次叫那姓屠的搶先說了,姓林的便帶他見了那位吏部大人,隻要來年中了,選官必是優先。既然如此,何必等旁人說,我們自己得這個便宜不好?”

另一人沉默下去,顯然是被這幾句話說服了。

不過停了一會兒,就聽他有些惆悵地道:“上次籌措這部《四書講義》便花去一人十多兩銀子,這次不知又要出多少,又要寫家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