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梁叛穿的是一身靛青的湖綢陽明衣,是冉清替他置辦的,城南錦繡坊的手藝,雖然是純色料子,沒有繡甚麽花花草草的,也花了一兩二錢銀子,著實奢侈。
當然了,冉清自己也做了一身差不多的。
這陽明衣近似道袍,王陽明生前愛極,腰下加了褶子,因此寬鬆舒敞,走路習習生風。
不過在此時已算是奇裝異服了,而且不是庶民的打扮,加上戲行是個賤業,穿著連庶民也不如,梁叛往這些人當中一站,更顯突兀,所以那些人都轉眼來看他。
梁叛也覺得自己與此間格格不入,正躊躇著要不要退出去,卻聽一個很熱情卻帶著幾分試探的聲音叫道:“梁五爺?”
梁叛心道:我雖與俞二哥他們交好,卻同戲行並不熟悉,怎麽這裏有人認得我?
想著循聲望去,卻見一個穿著苧麻交領衫,頭戴小帽的掌櫃走過來,看清了他的麵容,眼睛一亮,欣喜地道:“是了,果然是五老爺。小人方才隻瞧見個側麵,麻著膽子叫了一聲,好在沒認錯人。”
梁叛卻不認得他,隻好客氣一聲,拱了拱手:“你老哥如何認得我?”
那人哈哈笑道:“上回足下在這裏會的俞二爺,小的雖沒敢上來服侍,不過眼睛是瞧著的。”
梁叛這才明白,點頭道:“幸會,你老哥貴姓?”
“免貴姓張。”那人喜滋滋地道,一邊說一邊將梁叛帶到一張空桌邊上,請他坐下,又招手讓人送茶水來,“今日恰逢總寓有事,行裏聚得人多,忙碌起來,怠慢恕罪。”
梁叛這才恍然,原來是行會裏有聚會,怪不得都是他們戲行裏的人。
於是順嘴問道:“貴行甚麽事,不方便的話我先告辭好了。”
“不必不必。”張掌櫃笑道,“不是甚麽嚴肅的事,沒有不方便的。況且你是我們行裏的朋友,如今我們戲行的子弟沒有不曉得你老爺的,更加沒甚麽可避諱了。”
這話說得梁叛好奇怪,自己甚麽時候在梨園行裏也出名了?
那張掌櫃見他不解,便扯著嗓子朝四周喊了一聲:“嘿嘿嘿,本行老少們瞧著,這位就是南城梁五爺,都打個招呼!”
梁叛給他唬了一跳,剛要阻止他,就見四周的青衣小帽們齊刷刷站了起來,瞧他的神情也變了,不再是看稀奇的樣子,而是帶著滿眼的敬佩和親熱。
這些人開始亂糟糟地朝梁叛打招呼,一個個拱手作揖,梁叛也隻好站起來團團回禮。
那張掌櫃在這行裏似乎身份不低,等大家招呼打完了,就壓一壓手,說道:“都坐了,當幹甚麽便幹甚麽。”
那些人便紛紛坐下,繼續說話的說話,喝茶的喝茶,但是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向梁叛這裏瞟看。
張掌櫃見梁叛滿臉的不解,便笑著解釋道:“昨日小西湖的義演,雖然是蔣大娘的人牽頭,但是我們好幾個班子都去助陣,都為了俞二爺的義氣。你老爺帶著朋友一起捐了四五千銀子,又不肯署名,著實叫人敬重。”
梁叛這才知道,原來是這麽回事。
那張掌櫃又道:“我們戲行原是賤業,大家夥也都是下賤人,不過戲台上常常扮的是英雄豪傑,坐科學藝背的是忠義的典故,我們戲行子弟雖然沒有資格學聖賢書,心裏也曉得幾分忠誠義氣。”
梁叛聽得心裏一熱,這等話可比那些讀書酸子過嘴不過心的微言大義中聽得多。
他連忙道:“常言道仗義每多屠狗輩,大家都是爹生娘養,分甚麽貴賤?”
張掌櫃對前麵一句“仗義每多屠狗輩”的話很熨帖,對後一句雖然心裏不大敢以為然,但也不敢反駁梁叛,隻說了一聲“是”。
這時茶送了來,張掌櫃一麵捧茶奉上,恭恭敬敬地道:“你老爺同那幾位朋友的名字,雖然不肯掛在官家紅榜上,可都記在我們子弟的心裏。這不,今天行裏這件事,就是為的你老爺的一位朋友。”
“哦?”梁叛這下是真沒想到了。
他所謂的那幾個朋友,就是齊四、譚三郎、馮二,還有冉清四個,今天他是才見到馮二和譚三郎的,跟本就沒聽他們提起,冉清就更不可能了,莫非是為了齊四?
可是齊四能有甚麽事情能和戲行裏扯上瓜葛呢?
於是他直截了當地問:“你說的我那位朋友,是不是叫齊鶴軒?”
“不錯,就是這位齊老爺。”張掌櫃說著朝那空****的戲台上一指,他指的是戲台中間的那塊紅紙牌子,原來是定戲的牌子。
但是那牌子上沒有日期,隻有最上麵中間寫了一個“齊鶴軒定”。
下麵是一欄序號,從一排到二十,第一至第三的序號後麵已經寫了戲碼。
第一個是《桃園三結義》,講的自然就是劉、關、張結義的故事,不過元雜劇《三結義》的內容與《三國演義》中隻是大致相同,細節頗有出入。
第二個是《生死交》,全名《生死交範張雞黍》,講的是東漢山陽人範式與汝陽張劭生死相交的之事。
第三個是《勘頭巾》,全名《河南府張鼎勘頭巾》,講的是河南府六案孔目張鼎重審冤案的故事。
看到這裏梁叛大概明白了,一定是齊四為了他們二人的結拜專程定了一場大戲。
《三結義》和《生死交》自然是為他們結拜應景,《勘頭巾》就是齊四專門借張鼎來捧自己了。
前三場都是全本,看來是一場大堂會,齊四的是看重這場結拜,鋪擺下如此大的場麵。
不過他還是不解地問:“齊四哥定戲,怎麽勞動貴行這麽多朋友?”
果然那張掌櫃道:“齊老爺要定大堂會,賞了二十出戲,都要全本,不限時辰日子的唱,何時唱罷了何時休。前三場是他老人家親自定的戲碼,後麵十七場要我們揀拿手自己定。
“眾人一看是齊老爺賞戲,不敢怠慢,又是這樣大的場麵,全南京沒有敢大包大攬的班子。
“於是今天有字號的都約到總寓來,各家一出最拿手的戲目,最好的班子最好的角,輪番的上,大家旁的營業都暫停不做了,一心全力預備齊老爺的堂會。這一是為了我們南京同業的招牌,二是叫大家曉得我們戲行雖賤,也敬重義士豪傑,也曉得知恩圖報。”
梁叛已不知如何說了,隻覺得心中暖烘烘的。
舉目四望過去,一張張不同的麵孔,卻教人打心底裏生出敬意。
他心中正發著感慨,忽然一道靈光閃過,他想起來了,方才看到的那個描眉化妝的男人,那個眼神氣質,他在曹老刀的侄子曹八鬥身上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