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得,都修得。”

參二爺一沾老本行,便將旁的事先放下了,接過三把油布傘來,一一撐開了看,一把是斷了兩根傘骨,傘麵是完好的,下雨時還能應急著打,隻是搭下一片來不好看。

一把傘麵刮破了。

還有一把傘骨也斷了,傘麵也裂了。

參二爺先將頭兩把傘放下,斜支在牆邊,撐著第三把傘,搖頭道:“小師父,這把傘的傘麵是年歲太久,油布蒙掉了,非得整塊傘麵換掉不可,傘骨也老舊了,接倒是可以接,隻是最好也一並換了。”

那姑子十七八歲,是一張瘦瘦的瓜子兒臉,聞言不大高興,細細眉兒蹙起來,叉著腰說:“又換傘骨又換傘麵,幹脆換把傘好不好啊?”

說話聲音又清又脆,隻是說得太快太潑辣,有些咄咄逼人的搶白意思。

參二爺不會跟這種小丫頭計較,笑道:“傘柄總不必換是不是,我是好心提醒,否則剩下這幾根傘骨也是今天壞了明天又壞,傘麵也是今日破東明日破西,總修的錢也抵得上換新的了。”

那姑子隻是性子有些急,不是不懂道理的,聽參二爺這麽說,還中聽些,便從善如流地說:“換便換罷,幾時換得好?”

參二爺道:“傘麵傘骨眼下沒有東西可換,要等明日我回家取了來。這兩把修修補補倒還來得。”

他便是真帶了傘麵傘骨在身上,也不可能給她換,因為還有旁的事情要辦,不可能一直將時間耗在這裏。

“那這一把上的畫兒淡了,可以重新描嗎?”

那姑子舉起手腕上掛著的花紙傘,撐開了看,傘做得很精巧,骨麵都還是完好的,隻是紙上畫的梅花淡了。

饒是如此,依舊能看出原先的工筆十分講究,梅花畫得妖嬈豔麗,反倒不像是出家人隨身的物事了。

參二爺將這紙傘拿在手裏,拇指和食指的手指肚在紙麵上撚了兩下,說道:“可以描。這是緬紙,南京少見得很。紙還是好的,不過需要重新塗油了,不然小半年也要壞。”

那姑子聽他說出“緬紙”來,立刻信服了,但一聽到又要上油,下意識發急道:“啊?要塗甚麽油啊?”

“生桐油也好,芝麻油也好,緬紙最好用芝麻油。等我明日來描好了再塗罷。”

“為甚麽又要明日?”

“你這畫上有一色藤黃,不曾帶得。”他手在其中兩朵梅花的花瓣上一指,“明日一並好了。”

其實他的包裏就有藤黃,故意說沒有,也是為了節省時間。

那姑子想到明天本來也要這人來換傘麵和傘骨,便點頭應了。

參二爺從背包裏取出幾根半截傘骨和細竹絲,又找了兩片大小不一的油布來,三下五除二將那兩把壞傘修好了。

傘麵好修,將壞掉的地方縫補起來便是了。

傘骨要麻煩一些,好在油布傘的傘骨又寬又厚,參二爺將舊傘骨的斷處以及將要接上去的新傘骨分別削了兩個坡度相同的斜長麵,兩個斜長麵上下拚合,用細竹絲穿絞以後密密地繞了無數匝,將拚接處都箍起來,一根傘骨便接成了。

雖然傘骨和傘麵的修理都無法做到不留痕跡,但是參二爺的手段極巧,縫製的針腳和細竹絲的紮箍都相當細密整齊,宛如裝飾,根本不像是個男子的手藝。

那姑子將修好傘骨的那一把撐開收起、撐開收起,確認傘骨的接頭處很牢固以後,便喜滋滋地拿了錢會給參二爺。

那姑子約了參二爺明日再來修另外兩把,便抱著四把傘又從側門回到了庵子裏。

參二爺回頭看了看梁叛藏身的的地方,輕輕咳嗽一聲,繼續向繡春堂後麵的小院走去。

梁叛保險起見,並沒有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仍舊站在那庵子的背麵,隻要伸出腦袋,就能從身旁的巷子裏看到繡春堂邊上那個黑咕隆咚的巷口。

參二爺背著他的四把傘,一聲聲的吆喝繞過繡春堂,鑽進了那個巷口之中。

吆喝聲變成了段段的回音,還從那巷口之中傳出來,隻是越來越低沉。

等到聲音低到幾不可聞的時候,又慢慢高了起來。

不多一會兒,就看到參二爺背著傘從巷口走了出來,他像是吆喝累了,舉起一個竹筒水壺仰頭喝了一口,不再吆喝了,隻是沿著街巷慢步行走。

參二爺從另一個方向繞到了小院後麵,這次沒有吆喝,隻是靜悄悄地觀察。

此時梁叛已經完全看不到他的行跡了,隻好繼續等待。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梁叛正全神貫注等著參二爺,不禁被嚇了一跳,正要回頭去看,才想起來自己的身後便是那庵子的院牆。

那聲歎息來自於院牆後麵,也就是尼姑庵裏。

梁叛正覺奇怪,一個尼姑,修的是斷七情禁六欲的法門,講的是四大皆空、五蘊本無,怎麽好好的躲在牆邊歎息?

接著就聽牆後那姑子婉轉吟謳起來:“滿庭黃菊籬邊拆,兩朵芙蓉鏡中開。落帽台前風雨阻,不知何處醉金杯……”

這是一首唐代魚玄機的詩,寫的本來就是閨怨,但從那姑子口中吟出來,更加顯得淒婉幽怨。

不過聽聲音已不是方才打酒的那位了。

隻是一個姑子好好地念起閨怨詩來,還念的如此淒婉。

梁叛在一牆之隔的地方聽著,渾身不自禁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牆後那姑子又歎了幾回,沙沙的腳步聲音響起,漸漸走得遠了。

梁叛稍稍鬆了口氣,就又聽到一個腳步響起,又在他背後的牆內停了下來。

裏麵的人站了不久,便又開口,這回換了個極其平淡的聲音,對著這堵牆淡淡地說:“

我於昔日中,所事火功德

得生天人中,受於五欲樂

恒如是輪轉,沒於生死海

我見此過患,所以棄舍之

又複事火福,得生天人中

增長貪恚癡,是故我遠離

又複事火福,為求將來生

既已有生故,必有老病死

已見如此事,是故棄火法……”

梁叛壓根也聽不懂,也不知道這姑子在念甚麽經。

實際這姑子念的是《過去現在因果經》當中迦葉答如來的一段偈。

當時迦葉求做如來的弟子,如來問他為何要舍棄原先修行的火功德,而出家來學他的法。

迦葉便以此偈回答,說供奉火功德仍舊每世輪回,雖然輪回後的身世總是極好,但總脫不去無欲、三毒、四苦的煩惱。

但是看到如來的法門能夠脫離生老病死,達到真正的解脫,所以不再侍奉火法,要出家皈依如來。

這姑子此時念這偈,卻不知是為了自己過去錯誤的修行而懺悔,還是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念。

梁叛自然是不曉得的,直到那姑子念完了偈語,他連一句也沒聽完整,隻聽到“生老病死”甚麽的。

但是那姑子念偈時的語氣是能聽得懂的,淡漠而疏離,並沒有多少熱切的信仰。

末了,牆後語音寂寂,靜了許久,那姑子突然說了一句:“念佛念佛,念到終來,幾人成佛?”

說罷又沙沙地走了。

梁叛心中好奇愈盛,終於忍不住,輕輕翻過牆去,朝那院牆內側一看,卻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