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來接梁叛的不是蕭武而是段飛,隻是因為這個新來的緹騎所百戶,想要親眼一睹這個 傳說中的梁叛到底是何許人也。

所以段飛自告奮勇,跟著馬車到六角井來人。

上元縣捕班的一眾快手從縣衙出發的時候,梁叛所乘的馬車剛剛應付完一隊巡夜的中兵馬司弓兵,開到了保泰街。

梁叛和段飛走到陳碌那個偌大的後院裏時,陳碌並不在半日亭中。

他在喂雞。

沒錯,喂的就是他養的那些鬥雞。

蕭武跟在他的身後,背著劍一言不發。

一直到蕭武看見了梁叛的身影,臉上才露出幾分笑意來,居然連招呼也沒打,便丟下陳老板,走上前去迎接梁叛了。

段飛見那冷麵閻王一般的蕭武居然會主動迎接客人,而且臉上還帶著正常人臉上才會掛著的微笑,便已忍不住嘖嘖稱奇了。

他看向梁叛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好奇。

剛才在馬車上和梁叛一頓交談,說實話段飛還是有點失望的。

因為這個人的言談舉止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

既沒有令人佩服的文采,也沒有特立獨行的個性,甚至就連機智敏捷也談不上。

梁叛給他的唯一好印象,就是跟這人相處很輕鬆,可以說完全讓人想不起來做任何拘泥的禮數,就像兩個地位完全對等的人,以一個平視的角度對談,很舒服。

而且因為梁叛本人總是給人一種坦誠而自然的感覺,就讓人很有一種說出心裏話的衝動。

梁叛看到蕭武,便向段飛抬了抬下巴,打了個招呼,撇下他走向蕭武,在這煞神的肩膀上一拍,然後就握住了蕭武的右手,笑道:“蕭大哥,剛才聽這位段百戶說你又立功了,陳老板有沒有說給你升官?”

梁叛在這大院中的第一個動作,第一句話,就讓段飛感到不可思議——陳千戶這個人的嚴肅和刻薄是整個緹騎所都忌憚到了骨子裏的,這個梁總旗怎麽能在陳千戶家裏這樣放肆?

而且放肆的對象還是蕭武那個冷麵閻王。

更叫段飛驚掉下巴的是,蕭武居然搖了搖頭,毫不客氣地道:“沒有,陳老板這種人,你曉得的,比土老財還摳。”

正在不遠處雞欄邊上撒食喂雞的陳碌忍不住停了停,嘴角抽搐一下,隨即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喂雞。

蕭武說得沒錯啊,老子就是摳……老子不摳哪來的錢付給梁叛那個孫子?

一想到馬上又要掏錢了,陳碌的心就在滴血,隻能借喂雞來掩飾自己的憂傷。

不過轉念一想,他又有借口到錢老板那裏去搞錢了,心裏的陰霾便立刻一揮而散,甚至還有點開心——有出才有進,生財之道也。

陳老板心情愉悅了,便將手裏的雞食都撒下去,拍了拍手掌,轉身道:“梁叛,你好大的膽子,把徐九公子的委托都退回去了?”

梁叛絲毫不慌,走上前假麽日鬼的彎了彎膝蓋,沒等陳碌叫“免了”便已經站直了,笑嗬嗬地道:“大人你明察秋毫,我茶館都被人封了,接不成委托啦。”

“那我這裏還有個買詩的委托,你接不接?”

“接啊,幹甚麽不接?有錢不賺還是人嗎?”

“他媽的!”陳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罵了一句,“看來老子沒看錯人,全緹騎所最不要臉的就是你!”

段飛感覺自己幾天來對緹騎所和陳千戶剛剛建立起來的印象,正在轟然倒塌,他有些茫然無措地站在一旁,感到自己似乎因為太正經,所以和這三個人有些格格不入……

這次梁叛沒有將自己從緹騎所的序列當中摘出去,默認了自己是緹騎所一員的話。

他背著手跟在陳碌後麵走向半日亭,口中問道:“老板要買甚麽詩,是不是為了三天後南都社和金陵社的‘以詩會友’?”

這個甚麽以詩會友其實就是當日在小西湖顧野亭與鄭俊彥定下來的鬥詩,美其名曰“金陵詩會”,約在四牌樓,地點是鄭俊彥定的,眼看日子便要到了。

果然陳碌點點頭,說道:“不錯,到時候歐陽達和管寄一定都要拿出詩作來,我要至少一人一首,質量必須上乘,你有沒有?”

梁叛想了想,自己上次弄出過一首納蘭的串燒詩,而且沒有甚麽強行拚接的痕跡,恰好可以拿給管寄用。

至於歐陽達還真有點麻煩。

歐陽達的詩風,梁叛給定的是批判詩,多反映民間疾苦的那種,也比較符合讓歐陽達成名的那首《已亥雜詩》。

但是自古文人寫騷詩抒情的多,是個人都想要風花雪月一場,真正提筆作家國天下的畢竟少。

儒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著玩玩而已,事實上絕大多數儒門弟子最終都停留在“修身”一事之上,把自己修得精致,修得風流,就是沒往治國平天下這方麵修。

所以梁叛不得已,隻好再薅龔自珍。

但是龔自珍的詩雖多,除了那首“浩**離愁白日斜”之外,他能想到的也隻是一兩個殘句,比如“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句幾乎是個人就會背。

但是這首全詩上一句是甚麽,很多人也不曉得。

雖然其實上一句也挺為人熟知的:九州風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可梁叛前世在古文學上的造詣太過普通,根本想不起來這一句。

不過他倒是可以自己湊一聯。

說寫就寫,他見半日亭中的石桌上正好放了紙筆,還要一個木盒。

他沒管那木盒裏是甚麽,提起筆來便在紙上寫下那首納蘭串燒的詩:

夜宿四牌樓觀國子監偶感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誰念西風舞黃葉,瘦盡燈花愁未歇。

二十年來最荒涼,滿目昨日錦衣郎。

明月多情應笑我,當時隻道是尋常。

之所以起了這麽一個題目,是為了增加這首詩的真實性,別人一瞧便以為是管寄夜宿在四牌樓時,看到國子監生們年少英姿,觸目生情,才發此感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