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看到不遠處永慶寺山門外一個掃地的和尚,正用用笤帚掃拭道路邊草叢之中的一塊嶙峋起伏的臥石。
那臥石形態奇特,仿佛一人枕臂屈膝橫臥於地,但是石頭的一端有個相當平整的切麵,似乎被人切下一塊來。
而那切麵的大小,與那塊白碑的尺寸恰相吻合。
石麵上刻了一首小詩。
梁叛細一看那詩,草字飛舞,依稀難辨。
但他仔細瞧了片刻,終於將那幾句詩辨認出來:
冶城坍圮,懋懋山圻。
四郊多壘,可守虛浮?
清談玄說,譬如朝露。
非公與父,此丘何名?
第一句說地點,冶城外,青山邊。
第二、三句說形勢,此處四麵多壁壘,問能否守住這虛浮的山河?清談與玄談之風,仿佛朝露一般無法長久。
第四句最玄奧,意思是如果不是明公與我的父親,這個山丘又會是甚麽名字呢?
表麵看上去自然是說著山丘,但轉念一想,詩人似乎有是在說這國家——這個國家如果沒有明公和我父親這樣的人,如今又會是甚麽名號呢?
其實看過這首詩的字跡和內容以後,博學聰明如冉清之人已經可以猜到此詩的作者了。
自然也就能猜到詩中的兩個人——“公”與“父”——所指是誰。
梁叛顯然沒有這個本事,他雖然看懂了內容,卻認不出筆跡。
但他並沒有問這首詩的作者是誰,他問的是:“這塊石頭原先可是在謝公墩的?”
本能和尚看看冉清,再看看梁叛,不由得撫掌讚歎:“佛說情是虛妄,老僧數十年總信不移,今日卻要為二位動搖了。若非真正情意相通,如何三問三同,一字不差!”
冉清被這老和尚說得嬌羞不已,心中卻如飲甘泉,看向梁叛的目光之中透出深深的愛戀溫柔之意。
梁叛的心也要化了,忍不住伸手與她柔荑緊握,四目相對,驀然間仿佛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心湖之中陣陣漣漪,化作驚濤駭浪。
兩人都是平生首次體會到這種心意相通的感覺,都心兒狂跳,不由得癡了。
本能和尚眼見如此,不由得幹咳兩聲。
倆人連忙鬆開手,各自避開目光,望向別處。
梁叛正襟危坐,說道:“不好意思,叫大和尚見笑了。方才的問題,還請賜教。”
本能和尚道:“檀越猜得不錯,這塊石頭確實是從謝公墩上搬移而來。謝公墩遺址地點書上雖無切實記載,不過本寺曾經有一位南梁的前輩大德,在禮佛手劄上記載過一段,說‘帝遊於冶城北山丘,言東晉故事,歎王謝風流不已。此丘即謝傅墩’。”
南梁至東晉謝安的時代不過一百餘年,又是南梁皇帝親自證明,看來謝公墩的遺址確在永慶寺南、冶城北的某一座土堆。
其他的幾處所謂遺址大概是訛傳杜撰。
冉清接口道:“其實南梁大德的手劄也未必十分可靠,但是如果加上那座臥石,便真正確定無疑了。按照那臥石上所刻的字跡,還有詩中的內容,大概可以猜得出來,詩作者是東晉‘小聖’王獻之。”
梁叛一愣,王獻之不但是書法“小聖”,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擔任謝安的長史,也就是副手。
同時王獻之也是謝安的忠實粉絲。
所以那詩中提到的“公”與“父”兩人,所指的自然就是謝安與王羲之了。
而詩中兩句“四郊多壘,可守虛浮?清談玄說,譬如朝露”,是引自謝安、王羲之登臨謝公墩時王羲之所說的一句話:
四郊多壘,宜思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藥,恐非當今所宜即也。
當年王羲之也談到當朝清談浮誇的弊端,王獻之於詩中引用提及,足以證明臥石之處便是謝公墩了。
何況那詩的最後一句,非公與父,此丘何名?
不談其中深意,字麵意思當然是說,正是有了謝安與王羲之兩人的登臨,這土丘才有了“謝公墩”的名聲。
通過冉清的提示,梁叛想通了此節,也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興奮的一張嘴,剛打算說出“那石碑是王獻之所立”的答案,但他忽然從冉清的眼中看到一抹失望之色,便立刻覺得不對!
剛才第二個問題中提到謝安、王羲之、李白、王安石四人,他之所以將這四個人全部“pass”掉,是因為謝公墩遺址的所在並無定論。
但是此刻謝公墩遺址的所在已經完全確認。
即便永慶寺南梁大德的手劄因為遷延百多年的時間,不足以作為憑證,可王獻之是與謝安同代之人,又是謝安的左膀右臂,他所說的謝安墩遺址,自然是無須懷疑的。
王安石在詩中與死去數百年的謝安“爭墩”,不但有失風度,而且十分可笑。
因為王文公所爭的半山園中的小土堆,壓根就不是謝公墩!
既然謝公墩遺址可以確認,那麽第二個問題中的四個人便沒有理由“pass”掉。
但是王安石可以先排除在外,因為王安石把謝公墩的地址都搞錯了,他不可能見過這塊臥石,也就不可能從這臥石上鑿去一塊,造出這塊白碑立在此處。
梁叛再去看那臥石,卻突然在“四郊多壘”的“四”字頭上,發現一道利器的鑿痕,就像是在“四”字頭上加了一小撇。
草書的“四”字,寫法近似於日語片假名中的“の”順時針轉九十度,或者說是英文字母“e”的鏡像,看上去像個沒有完全閉合的“曰”字,頭上加一撇便是一個“白”字。
梁叛不由得搖頭苦笑,原來本能和尚所說的“緣法”便在此處!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說難不難,說不難也難。
他轉過來笑道:“我猜是李白。”
李白鑿下一塊碑,並留下了自己的大名,就是這麽簡單。
冉清“呀”的驚叫一聲,開心得連連拍手。
梁叛猜中了,仿佛比她自己猜中還要開心百倍。
本能和尚撚須而笑,大感快慰。
他頗為感慨地道:“世間號稱俊彥者,庸碌之輩無數,如二位一般聰敏的百無其一。今日卻教老和尚同時遇見兩位,實乃幸甚。”
說著他站起來,向梁叛和冉清合十一禮,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老僧忝在世上七十載,自以為看遍世間人物,今日才知天下之大,此生渺小,猶如佛法,茫無涯際,越修行越知自身的淺薄。”
他忽然灑然一笑,朝亭外便走。
冉清驚道:“大和尚何處去?”
本能和尚頭也不回,邊走邊道:“今日悟道,方知大道在外,不是我點化世人,是世人點化於我,今往天下求道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