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有點無語,好家夥,這是要返場還是怎麽的?
看來中國觀眾喜歡“再來一個”絕不是沒有源流的,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嘛。
剛才在其他幾塊高牌前想盡辦法擠不進人群,現在那國子監學生帶他擠進來了,四周人山人海,再想出去反倒成了奢望。
那國子監學生大概是難得現場活捉一個作者本人,一力邀他再作一首,搞得梁叛心裏估猜著這人拉一首詩上高牌是不是有提成啊?
阿慶這熊孩子也騎在他肩膀上推波助瀾,晃著他的腦袋讓他再作。
梁叛弄得沒脾氣,隻好將兩個小屁孩放下來,接過筆在那稿紙上刷刷刷寫了一首詞。
這次不是“抄襲後人”的詞作,而是正經呂致遠所作。
是一首《添字采桑子·晴天雨》:
河中舟斷晴天雨,一半清流,一半濁流。競卷帆蓬,激浪戲白鷗。
江山不必文人點,山也不言,水也不言。榮辱而今,日月換千年。
他將稿紙還了回去,那學生細細看過,不斷點頭,看完後指著那第一句問道:“敢問先生,這句‘河中舟斷晴天雨’何解?”
旁邊也有圍觀的人道:“不錯,這舟子如何斷晴天,又如何斷雨?”
梁叛搖搖頭解釋道:“意思是舟子橫在河中,此時下起晴天雨來,舟子恰好橫在晴雨的分界,因此一邊是晴天,一邊是雨天,河水也像被截斷了一般,一半清流,一半濁流。”
眾人聽了無不恍然大悟,一邊想象半邊天晴半邊雨的景象,果然便如詞中所寫的一般。
當然呂致遠是借景來譏諷官場的現實,就像這雨中的河水一樣,一半清,一半濁。
然而大家都隻是搶著收卷自己的帆蓬求穩自保,沒有人肯站出來與這風雨相抗擊。
梁叛雖然能夠理解其中的深意,卻沒有直接說出口。
倒是身後有一位頗具見識,點頭道:“不錯,此中意有所指,先生果然高才!”
其實梁叛倒覺得,這首詞最後一句氣勢偏弱,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之感。
如果能夠換一句足夠畫龍點睛之辭,或許便成名作。
不知道是當時呂致遠的心境如此,還是已經對時局感到灰心失望,總之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不過放在此間也已足夠了,那學生連聲道謝,又將稿紙遞給踩高蹺的人。
梁叛趁機向眾人拱手,退了出去。
路上冉清笑著問道:“梁大才子,你何不自己作一首?之前那首《論詩》便不錯啊。”
梁叛苦笑一聲:“之前是一時興之所至,有感而發,真要我寫哪裏寫得出來?”
他的本意是說自己其實作不出那首詩來,誰知冉清理解為心有所感才能寫得出來。
她竟點點頭深表同意地說:“你對詩作文章的見解確是不凡,如陸放翁所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果為了作詩而作詩,豈非如同稼軒所言,‘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她停下腳步,看著梁叛,忽然作了個揖,誠懇地道:“之前是小女子不識真人,還請恕罪。”
梁叛撓撓頭,沒辦法,現在是辯無可辯,隻能被迫坐實這個“大才子”之名了。
這時丫頭忽然湊到二人中間,指著前方街對麵說道:“老板,冉姐姐,前麵有一座酒樓,阿慶和阿虎走累了,又想喝酸湯,又要吃雞爪,好可憐哦,不如帶他們去歇一歇罷?”
說著舔了舔嘴唇,悄悄咽了口唾沫,一臉期待的樣子。
旁邊的阿慶立刻將飛來的黑鍋甩了回去:“丫頭,明明是你自己說走得腳底板痛,想到酒樓裏去吃點醬雞爪補補的!”
丫頭臉一黑,瞪著阿慶道:“你這個小孩不乖哦,小心不給你買瓜子吃咯!”
“我不是小孩,我自己有錢!”
阿慶說著從隨身的小錢袋裏掏出二十幾個新製錢來,還有兩個蠶豆大小的碎銀塊,也算是一筆小錢了。
丫頭見到銀子,登時兩眼發直,連忙拉著阿慶的小手,滿麵笑容地道:“小少爺,走,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嘻嘻。”
梁叛和冉清隻好無奈地搖搖頭,帶著阿虎跟在了後麵。
那座酒樓名叫賢居樓,因為建在國子監門外,取了個“賢人雅居”的好意頭。
本來城北這片地方,已經過了清溪,已經不比清溪以南繁榮,更加無法與秦淮河兩岸相提並論。
所以這賢居樓通常便隻做國子監的生意,有來訪的,有遊學的,還有國子監學生出來用餐住宿的,皆是他的買賣。
相較之下還是有些冷清。
不過今日賢居樓中可謂是人聲鼎沸,一層盡是來來往往的文人騷客,大廳之中桌桌皆滿,不斷從人群中發出呼喝爭論之聲。
在樓下伺候的夥計看角落一張桌上的七八個人站起來,為了一句詩中的一個字,爭吵得麵紅耳赤、口沫橫飛,心中便是一陣鄙夷。
他一邊偷偷啐了一口,一邊心裏抱怨:怎麽就沒有被掌櫃的分到樓上去呢,樓上的客人們個個都文雅,哪裏像這些人,比苦力漢還要吵鬧!
此時樓上確實是沒有多少聲音,隻有二十餘人相對而坐,靜靜地看詩。
這二十餘人當中有三位老先生,在中間一張桌子上分向而坐,當中那位便是鄭俊彥請來的孫少保。
本來鄭俊彥壓根是請不來孫少保的,不過有薑聿壽出麵,他算得上是孫少保的半個學生,好說歹說,又拉上身體欠佳的李眉山,才將這位老師請了來坐鎮。
在孫少保左右手的,一位是南京國子祭酒、大儒梅山,另一位則是南都社請來的南都詩文大家,姓古,號大愚。
這三位皆是德高望重的前輩,不論平日在私交圈子當中對彼此評價如何,難得今日坐在一處,自然都表現的十分謙讓客氣。
此時三人正在傳看一張詩稿,正是梁叛口中所吟的那首《論詩》。
古先生最先看過,點頭道:“立軸要改一改位次了。”
說完遞給梅祭酒,梅祭酒看過以後,也拈須微笑,點頭道:“大公所言不錯。”
古先生雖然號“大愚”,但這是他自謙的說法,旁人若真的這麽叫了,便有不敬之嫌,所以梅祭酒沒有叫他的名號,而是稱其為“大公”。
詩作傳到孫少保手裏,孫少保因為地位最高,由他最後來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