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居樓上,鄭俊彥與薑聿壽坐在一起,卻都沉著臉,沒有任何交流。
他們好像都在等待甚麽。
窗外透進來的光柵,已經隨著太陽的西行而轉移了位置,照在了南都社顧野亭等人的身上。
顧野亭將最新掛在南牆上的《鍾山風雨歌》抄在一本冊子上,今天所有曾經掛上南牆的詩詞,便都已抄錄完畢。
他放下筆,輕輕鬆了口氣,朝旁邊人笑了笑,這次的金陵詩會還是頗為成功的,讓他第一次知道南京城中竟有這麽多會做詩詞的文人。
可是這些人偏偏有很多並不肯參加舉業,也不曾加入學社,但是看著這些人所作的詩詞,卻多是滿腔抱負和才華。
這些人就像文人世界的另一麵,自己與他們像是存在於同一個世界當中,卻始終不曾有過交集。
當然了,如果倒退十年,或許自己也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員——哪個讀書的不曾做過詩酒年華的美夢呢?
誰又沒有憧憬過自己能像李白,像杜甫,像蘇軾,像辛棄疾那樣,用短短的數十個字,就叫人歡喜,叫人悲切,叫人熱血上湧,叫人瘋癲癡狂?
顧野亭忽然覺得有點遺憾,感到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經錯過了很多很多。
因為那些之乎者也,那些“於戲”,那些程墨文章……
樓下依然是吵吵嚷嚷,很多人已經知道了二樓南牆上前三位走馬燈一樣變化的結果,特別是這三幅立軸上的詩作署名,居然是同一個名字。
而歐陽達那番“敬陪末座”的美談,也隨著那個“呂致遠”的出現而流傳開來。
就在梁叛他們離開之後不久,負責給牆上立軸排次序的裝裱匠人,再一次被迫“乾坤大挪移”——將倒數第二名取掉,前麵的依次後移,空出狀元的位子來,掛上最新的那首《鍾山風雨歌》。
歐陽達的詩依舊“敬陪末座”,沒有因為末尾淘汰的規則而被擠掉,這是三位老先生一致的主張。
薑聿壽看了自己的老師一眼,孫少保正與古先生談起一樁溧陽縣詩壇上的典故,好像在說一個詩人出集子幾回不成,仍舊鍥而不舍的故事。
幾個老頭說得興味盎然,薑聿壽卻不以為然,在心裏嘀咕了一句牢騷話,對鄭俊彥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時辰快到了。”
但是鄭俊彥顯然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轉頭看向了門外。
許是巧合,就在鄭俊彥回頭的一刹那,門外出現了一個身材纖弱的人影,緊緊捏著雙手,畏畏縮縮地向屋裏張望著,像是在找人。
鄭俊彥和薑聿壽同時皺了皺眉頭,那是李眉山的小廝水青。
水青此刻恰好也瞧見了他們兩人,張了張嘴,想說甚麽卻沒敢出聲,原本有些病態白皙的臉上,瞬間漲得通紅。
鄭俊彥為免更多的人瞧見,引起不便,立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拉著水青來到牆角處,問道:“甚麽事,李少君怎麽樣?”
水青囁嚅了一陣,說不出話,把鄭俊彥急得直咬牙,才低聲說:“少君說……少君說……不……不要生事,招待罷了孫少保,將人送到能仁裏,便……便早些回家歇息……”
水青的聲音細若蚊蚋,說話又斷斷續續的,鄭俊彥實在聽的不耐煩。
更何況所說的話更是他完全不想聽的。
他確實是在等人,也確實有事要辦,可他要等的並不是水青,更不是李眉山。
他知道水青這少年性子十分內斂,即便是在家李眉山也不肯讓他多見外人的。
現在李眉山卻專門派水青來,對自己說這些話,顯然是十分著急的了。
可是鄭俊彥這次決難從命,李眉山不肯救劉進,他說甚麽也要救的!
“你快回去罷,回家把門關好,不要出來了,其他的我自有主張!”
鄭俊彥催著水青離開,要不了多久南京城裏就要亂起來了,他不希望李眉山的這個貼身小廝再因此出點兒事。
水青雖然膽小內向,但正因如此,反倒對人的情緒分外敏感,他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極快速地向鄭俊彥作了個揖,急步走下樓去。
就在他下樓的時候,卻有個身穿月白色直裰的生員從樓梯上來。
兩人擦肩而過,水青回頭看了那人一眼,臉色白了幾分,腳步走得更快了。
薑聿壽看到那人上了樓梯,從門外經過,走到角落裏與鄭俊彥竊竊私語。
鄭俊彥等的人已經來了,但是他等的人還沒來。
看來劉進的事情已經定了。
但是上元縣欒琦的事,到底是留是罷還是貶,看來上頭還沒有個了結。
薑聿壽又看了自己的老師一眼,喝了口茶,沉下氣來,靜靜地繼續等待。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卻忽然發現自己這邊少了一個人。
歐陽達不見了。
可能是如廁去了……
他並沒有在意,而是繼續喝著茶等待。
歐陽達確實是去上了茅廁,但是上完以後並沒有返回賢居樓二樓。
他就站在樓梯底下,頭頂鄭俊彥和另一人低聲交談的內容,讓他大吃一驚。
歐陽達從兜裏摸出不久前憑空多出來的那張紙條,看了看地址,花牌樓白下茶店。
他立刻將紙條撕碎,走出門丟進了滴水簷下的明溝裏,低著頭穿過人群,上了成賢街,過了橋,快步往花牌樓走去。
與此同時,應天府尹陶傳還在吏部一間公房之內,聽著幾人沒頭沒腦地吵,隻為了欒琦這個上元縣令,到底還要留到幾時的事。
這場會爭了已有兩個時辰,從起先的半個時辰以後,陶府尹便開始閉目養神,不再多開口,他實在是沒有這個精力再與人爭辯了。
前天半夜在府衙後麵和瞿治中兩人已經爭了半宿,雖則是他爭贏了,成功將這個題目又送到了這一層來吵,可畢竟年逾花甲,已是沒有更多的精力繼續鬥了。
不過吵到這個時辰,反對貶黜欒琦的一派已經艱難地退了一步,同意貶謫,將人遷到大理寺去。
可現在的議題已經從要不要貶,改成了何時貶。
方才陶傳已經明白發表了意見——盡快就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