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梁叛立在江水滔滔的大江邊,身後燕子磯仿佛臨江啄水,振翅俯瞰著此處的一場送別。
就像這首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別》中所寫: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梁叛舉杯,環顧眾人,一飲而盡。
齊四、馮二、譚三郎、蕭武、張守拙、小六子一家、雍關、小鐵、俞三叔一家、徐維、蒯放、蔣大娘、陸湘蘭、胡懋禮、趙開泰、李伉、程燁、老缺、高大、參二、屠三、匡夫子、謝無名、歐陽達……
碼頭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也紛紛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梁叛從來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有這麽多的朋友!
是的,那一夜整個南京城都要殺他,可整個南京城也有無數的人想救他。
而今那場風波總算過去,梁叛卻不得不逃離南京,去尋找下一個目的地。
他眼下仍然算是戴罪之身,但昨日從小粉營出來以後,他便得到了戚繼光的擔保,應天府判其充軍桃渚所,準許戴罪立功。
梁叛到現在還很激動,他見到戚繼光了!
黑黑瘦瘦的一個人,很敏銳,也很精幹,很符合戚繼光在他心中的形象!
可畢竟還是要離開南京的,離開這個在記憶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梁叛微微仰頭,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朝著遠處的天空望去,南京城的方向,天色晦暗深沉,前幾日的熱氣最終招來的雨水——南京又要下雨了。
“當當當——”,船上在敲鑼催發了。
梁叛回頭看了一眼,突然有些體會到柳永在《雨霖鈴》中,寫“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時的情緒。
詩詞本是空泛文字,隻有身在此景之中,才能最深切地感同身受,才能從中看清自己的影子。
梁叛再看一眼岸上送行的人們,忽覺鼻子發酸,他紅著眼圈兒,朝大家拱拱手,一個個地叫過去:“大哥,馮二哥,譚三哥,蕭大哥……”
等叫完了所有人的名字,梁叛強顏笑道:“承蒙相送,一時也不覺他鄉遙遠了,今日便到這裏,後會有期,珍重!”
“珍重!”
“後會有期!”
眾人一陣應了,梁叛掉頭踏上跳板,上了那艘漕幫安排的大船。
這時忽聽急促的馬蹄和車轍聲響,梁叛站在船舷上,隻見遠處一輛馬車帶著滾滾煙塵疾馳而來,送行的眾人紛紛讓開一條道路,不明所以地看著來路的方向。
一直等在船頭的冉清卻好像看出了甚麽,走到梁叛身邊,遙望越來越近的馬車,皺了皺眉。
船上梁叛帶的其餘人也都靠了過來,都朝那邊望。
梁叛這次離開南京也帶了一些人手,丫頭自不用說,死皮賴臉要跟來的,南京城裏好吃的已經被她吃遍了,一定要到鬆江、浙江去嚐嚐旁的風味。
其他還有老狗、高腳七,加上齊四派給他的三座、頭陀,以及兩名日本人小林翔太、老黑。
還有阿慶和阿虎兩個小鬼頭。
小六子已經成了親,在家照看醫館,小鐵留下來跟老缺一起繼續經營茶樓和江寧信息谘詢服務社,梁叛將歐陽達留下來掌管偵查組,也是為了將這買賣繼續做下去。
賺錢是其次,主要還能維持這幫弟兄的生計。
畢竟涉及到情報和探查的委托,就算梁叛不在,留下來的人手依舊能夠勝任。
那馬車終於駛入碼頭之中,迎著眾人詫異的目光,徑直停到岸邊。
馬車剛剛停住,車上便跳下一個人來,朝船上揮手叫道:“等一等,梁百戶,冉先生,請等一等。”
梁叛也皺起眉頭,來的居然是江泉。
這小子還沒死嗎?
他摸著下巴,突然覺得不可思議。
雖然自己救了這小子一命,但那已經是十多天前了,以這家夥的智商,居然在南京城裏又活了這麽多天?
簡直奇跡……
但他也立刻猜到了江泉來的目的——李眉山。
李眉山一定就在車裏。
江泉快步走到跳板前,想要上船說話,可右腳剛一踩在跳板上,忽然江邊一道浪頭拍來,大船微微一晃,帶動那跳板也抖了兩下,江泉立刻便腿軟了,趕忙退回岸上去。
他朝梁叛和冉清作了個揖,急切地道:“梁百戶,冉先生,李少君想來替兩位送行,順便有一物相贈,不知兩位肯否一見……”
梁叛朝那這得嚴嚴實實的車簾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心道:想見麵你自己掀開簾子不就瞧見了?還問甚麽……
不過他沒說話,畢竟人家真正要見的是冉清,給自己麵子才這麽問的。
冉清點點頭,朝那馬車歎道:“眉山,多謝你來相送,有何事但說無妨。隻是江邊風大,不要久留了……”
這時車簾才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稚嫩的臉龐,是李眉山的侍從水青。
水青自己先下了車,才慢慢扶出一個人來。
李眉山此時用形容枯槁來說也不為過,多日不見,他的臉頰已經明顯凹陷下去,臉色也頗為蒼白,不過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一些。
他肩上披著一層毯子,顫巍巍地探出半個身子,目光很快尋找到冉清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十分虛弱地從衣兜裏取出一封書信,還有一隻紫檀木盒。
江泉立刻走回來,將東西接了,想要送上船去,眼巴巴看著那跳板,卻又不敢。
梁叛隻好幾步走下去,從江泉手中接了東西,轉身上船,交給了冉清。
李眉山看看他,有些不解。
或者說不懂。
不懂梁叛為何如此大度,不懂他如何能這麽自然而然地代勞這幾步。
在李眉山的心理準備當中,梁叛即便不從中作梗,也會遠遠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冉清接過東西,與梁叛相視一笑,雖不說一個“謝”字,眼眸之中卻蘊著滿滿的感激。
然後才看向李眉山。
李眉山喉嚨滾動一下,有話,沒說出口。
其實也不必說,冉清如此聰慧,自然明白。
他伸出枯瘦的左手,輕輕擺了擺。
冉清也朝他擺擺手。
船工來撤了跳板,起了錨,大船緩緩離岸,梁叛再向眾人拱手,最後目光落在江泉和李眉山的身上,暗自搖頭。
那船剛剛離岸不到一丈,忽然一具死屍從上遊漂來,死屍的腦袋在船舷上“咚”地撞了一下,屍體翻了個身,變成仰麵朝上,迅速與大船擦肩而過,向下遊漂去。
眾人盡皆無言,有人認出那具屍體,正是替薑聿壽申冤不成,突然失蹤的黃唯清。
梁叛隻覺心中沉重,不禁朝冉清問道:“這些讀書人,自詡風流,何以自誤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