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幾人到了街上,便徑直衝向對麵的一家門麵,走在最前麵的那個大漢還沒進門,就扯著嗓子嚷嚷起來:“金奶奶在不在,我的渾家要生產,請金奶奶抱個腰。”

梁叛站在巷子口一愣,頓覺臉頰發燙——別個家裏娘子要生了,急忙來請接生婆的,自己居然想岔了,還將對方誤會成了歹人……

他一麵反思,一麵心裏思忖:在南京廝殺得多了,見得汙糟多了,連一顆心也會蒙塵嗎?

想想這些,他不由得心生警惕,是對自己的警惕。

梁叛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原則清楚、底線分明的人,行為說話始終能夠保持一個平靜的心態。

他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在這個世界中,自己是唯一超然的那一個,思維自主,人格獨立,所以隻有他用現代的思維去影響別人,而決他不會被他人所影響。

可現在想來,或許並非如此……

一個人的本心再清明,於那染缸之中浸得久了,也要生變的。

非得日日拂拭、常常內省才好。

傳說神秀為繼承五祖弘忍的法衣,應五祖的要求作偈,以考核他的道行。

神秀偈雲: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雖然很快就被六祖慧能那著名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偈語比了下去,並且與法衣失之交臂。

可這世上並非人人皆是六祖,終究凡人多過神佛,神秀那一偈似乎更加適合凡夫俗子的修行。

既然做不到“本來無一物”,那便隻得“時時勤拂拭”了。

好比曾子日三省自身,是否有“忠”、“信”、“習”的缺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便是一樣的道理。

可見世間大道,殊途同歸,貴在靜下心來學、問。

學人,問己。

梁叛暗叫慚愧,心中有所覺悟,突然便覺得,自己眼下離開南京,也未嚐不是一場重拾本心的機緣修行。

他該慶幸,若是留在南京城中,不知再過多少時日,自己就要被南京城的紛紛擾擾給同化了……

那時再要從千萬張麵孔中找到自己,何其難也!

此刻再一抬頭,梁叛不由得笑了,原來自己此刻就站在那間客棧的門外。

他一邊朝客棧中走,一邊在心中生出一種奇異之感,仿佛自己之前的迷路,其實是陷入了一片心障之中,此時撥開雲霧見青天,立時便又六識清明、到達彼岸了……

很玄妙的感悟!

他走到住處,見冉清屋裏燈還亮著,便敲了敲門。

誰知道應門的是鬧鬧:“大壞蛋,是你嗎?”

梁叛才想起來,鬧鬧和冉清住同屋的,丫頭帶著兩個小鬼頭住在隔壁。

他想了想,答道:“是我,來說一聲,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去鬆江。”

轉身回屋去,恰好見到冉清抱著兩件濕衣裳回來,兩人便在房門外碰了麵。

“我聽見了。”冉清道:“見過段千戶嗎?”

她說著將衣服抖開,剛剛漂洗過,還很重。

梁叛將衣服接過手,擰出嘩嘩的水來,口中道:“沒見到,也不必見了,明天直接去鬆江好了。”

擰幹了衣服,梁叛便和冉清一人牽著一角,將濕衣服展開,掛在屋門口的晾衣繩上。

冉清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也沒有甚麽異議。

眼下天氣還不算熱,冉清本想著明日反正不走,今晚洗的衣服,到了明天傍晚一定幹了。

可現在似乎時辰不夠,一夜的時間,僅夠把水滴幹淨的,潮濕肯定還有,明天或許要帶著濕衣服上路了。

第二日果然如此,冉清晾的兩件衣服都還沒幹,一行人便啟程趕路了。

梁叛到了小鎮外吳淞江邊,早有一艘“馬溜子”等在那裏。

這種船比較寬敞舒服,適合人少乘船出遊、至多載得十一二人,不然便顯擁擠了。

好在梁叛這邊加上兩個小鬼頭,剛好十二個人。

這一船拉齊了他們一行,也坐不下旁人了,所以等人坐好便徑直開船。

“馬溜子”剛剛解開係在岸邊樁子上的纜繩,吳淞江所的嶽鎮恰好趕到。

他一來便拉住了梁叛,兩人走到一個無人之處,嶽鎮掏出一封信交給梁叛,說道:“這是小弟家信,梁五哥到鬆江府,麻煩送交家嚴。”

梁叛笑道:“小事。”

“不,這絕非小事!”嶽鎮神色肅穆地說:“家嚴看了信,有些話會斟酌告訴你。你這一趟到台州,這幾句話或許用得上……”

梁叛手裏捏著信,一陣愕然。

嶽鎮又道:“段大人讓我帶句話給你:六天前收到冉大人的消息,說是在朱涇被一件事絆住了手腳,恐怕一時半會兒難以脫身,而且那天冉大人與同行的那位朋友便分開了。”

“冉大人”就是冉佐。

冉佐和管寄是奉命去浙江的,明麵上是對種桑、養蠶、繅絲技術的學習調研,暗地裏其實在追查天草芥的下落。

可他們出南京也有段時日了,居然六天前還逗留在朱涇,連浙江的邊兒還沒摸到!

而且現在似乎是冉佐與管寄在分頭行動,隻不知道這是兩人起了矛盾,還是有意的安排。

梁叛頓時又覺得一陣頭大。

好像出了南京,該複雜的一樣很複雜,沒有哪一處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馬溜子”開船起航,從吳淞江口緩緩前行,一路上風光倒也秀麗,一行人有說有笑,還真有幾分觀光旅遊的氣氛。

行船很快出了蘇州府,梁叛心中終於輕鬆一些,蘇州漕幫帶給他的些許警惕和壓力,也漸漸鬆懈了許多。

進了鬆江府,遇到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正在興建當中的上海縣城。

然後可以順著黃浦江上遊,一直到達鬆江府華亭縣。

上海縣建城,還是去年朝廷的決議。

不過距離完工還早,至今還隻有一些半拉的城牆壁,四門打出個樣兒來,也沒開始建造。

沒有城門,自然就談不上城樓,所以眼下這座上海縣城,著實沒甚麽威嚴。

跟後世那座世界級大都市相較,更加全無可比性。

梁叛坐在船上,經過連半成品都算不上的上海縣城,忍不住問:“朝廷是幾時決定要建上海縣城的?”

丫頭吃著點心,鼓起半邊腮幫子來,聞言答道:“去年年初有兵部試探著提了一嘴,不過當時剛開年,萬事待辦,國庫並不充盈,各個衙門的預算都在上年末的時候便排上去了,於是這件提案沒有被內閣采納。”

後來的事梁叛已知道了,呂致遠的那些書信上曾經提到過。

提案沒有被采納,但也並未變成一堆廢紙,而是被暫時壓了下來,等到崇佑三十二年,也就是今年的時候,又有人提到建城的事,本來這也就是第二輪試探,誰知一提就真的成了!

其實真正有所決定要早過這個時間,應當在去年秋收以後,朝廷便將這一筆預算提前空了出來。

其實決定在上海建城的時間比調戚繼光守台州的時間還要早!

梁叛聽了微微蹙眉,說道:“那看來朝廷早有決心抗倭了,上海建城不過是其中的一環罷了。有人提這件事,朝廷正好順水推舟;即便沒人替,或許也要悄悄找兩個‘托’來提一下的。”

冉清點頭道:“可惜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皇上的意思,還是龐翀在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