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太嶽的來意,是為了台州的防務。
戚繼光調防台州,其實就是他的舉薦。
戚繼光四月初二到南京以後,便開始接見趙伯錫、程燁等人,大家商討以後,再根據自己的經驗,認為要想對付倭寇,不可一味據岸固守,官軍需要的是海船、軍艦。
否則倭寇能戰則戰,不能戰退則回海上,幾乎立於不敗之地!
官軍縱使占了再大的便宜,沒有戰船就沒有能力追擊退回海上的餘寇,永遠無法全殲敵人,隻能被動防守。
張太嶽現在和戚繼光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戚繼光的麻煩自然也就是他的麻煩。
所以張太嶽此來,就是替戚繼光討幾十艘海船。
可是朝廷新建上海縣城,已花費巨萬,而且上個月工部因民間私鑄錢幣、劣幣充斥導致無錢可用,提議鑄造新幣,所耗比造上海縣城更大,
所以在想讓朝廷找點錢出來造船,簡直是異想天開。
但他還是將造船的必要性向皇上講了一大堆,萬一能批下來呢?
崇佑帝倒是認真聽了,聽完並沒有急著表態,而是反問道:“卿可知此次工部擬鑄新錢多少?”
張太嶽隨口答道:“工部擬鑄洪武至正德錢共九號,每號一百萬錠;崇佑錢千萬錠,共一千九百萬錠,計九千五百萬兩。”
“可知工料銀尚有多少缺口?”
“三千一百八十二萬兩零七百七十餘兩。”
“可知庫中存銀幾何?”
“戶部太倉庫存銀一百五十三萬六千兩;工部節慎庫存銀七十萬兩。”
“夠用嗎?”
“不夠。”
“京庫不足,可否行於各省?”
張太嶽道:“不可,擾民甚重。”
崇佑帝不再問了,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不是我不讓你造船,你自己比誰都清楚,朝廷沒錢!
不但朝廷沒錢,民間也沒錢,私鑄銅錢又爛又多,耗損銅料無數。
朝廷工部製錢十文抵銀一分,現在市麵上私鑄劣幣往往三四十文當銀一分,人人急於將手中劣幣脫手,越用越賤,工部製錢卻又不肯拿出來流通,導致市麵上錢幣嚴重不足,否則朝廷也不至於要鑄銀九千五百萬兩來填充錢幣需求。
朝廷也不是不想鑄錢,問題是材料都不夠用啊!
白銀不夠,銅也不夠!
朝廷不是神仙,畢竟變不出錢來!
於是隻好陷入僵局。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陸璣,忽然坐在蒲團上朝皇帝打了個稽首,笑道:“陛下,貧道觀天象,見熒惑守牛,主東南兵災,位在湖州以南,福州以北,不可不防。”
張太嶽偷偷看了這老道士一眼,他倒是懂“熒惑守牛”這四個字,“熒惑”就是火星,代表戰爭、動**,“牛”是二十八宿之牛宿,分野在東南吳越一帶。
意思就是東南將有動**,乃至戰爭。
不過陸璣更細化了位置,說是湖州以南,福州以北,就差直接說在台州了!
而且這兩個地名讀音對張太嶽這個荊州人很不友好,他眼中懷疑這老道士在內涵自己!
他倒是忘了,坐在上麵這位崇佑皇帝,其實也是湖廣人,早先是在鍾祥興王府長大的,距離他老家荊州衛也沒多遠……
至於陸璣說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話,張太嶽連半個字也不信,但他很敏銳地意識到,這個老道士在幫自己!
至於為甚麽,他也猜不到。
陸璣的話張太嶽不信,可有人信。
崇佑帝深信不疑。
皇帝皺起眉頭,遲疑地道:“可陸師也聽到了,造船之費無所出,朝廷也是無能為力。”
陸璣笑嗬嗬地朝張太嶽一指:“張大人既請造船,必有成竹在胸。依老道猜測,大人要麽可以弄到錢,要麽可以省下錢,皇上何不聽聽張大人之良策?”
崇佑帝便點點頭,看向張太嶽。
張太嶽心中驚駭,他確實有辦法能節省鑄錢的開支,隻是尚未開口便已被這老道點破,實乃怪哉!
皇上身邊來來走走的道士何止數十,大多皆是神怪虛妄之輩,何曾有過這等人?
張太嶽驚疑不定,口中卻已滔滔不絕,闡述起他的想法:“其一,請以本朝製錢與前代雜錢並用,工部製錢完整足重者以七文當銀一分,其餘視錢品相形製分為三等,上者十文當銀一分,中者十五文、下者二十文。”
“其二,發內庫新舊錢八千一百萬文,將官吏俸糧折為製錢發放,緩解民間錢幣不足之症。”
“其三,私造劣幣惡錢,一律嚴禁通行,犯者嚴懲。”
“其四,有以新、舊錢取銅造像製器者,按《盜鑄律》論罪。”
“其五,工部鑄新錢工料銀不足,請先鑄崇佑錢,洪武至正德九代錢陸續再造,不必急於一時……”
……
四月十六日,崇佑帝下旨命南京寶船局造大小戰船四十艘,分批給付台州,由戚繼光全數節製。
……
就在聖旨下發的這一天,梁叛等人終於趕在了鬆江府華亭縣下船,告別了數日來水上漂泊的生活。
一行人在披雲門外登岸,走進狹窄而小巧的城門,除了冉清,眾人無不帶著十分的好奇四麵張望,感受著鬆江城與南京城完全不同的風貌與街景。
梁叛放眼望去,首先就隻有一個印象:鬆江城水真多!
他終於算是體會到了,甚麽叫做“水網交錯、河道縱橫”,鬆江城四道城門每一道都有一座水關,都有河流從城牆下方貫通入城,將護城河中的河水與城內無數的水道連接起來,形成了滿眼盡是水波,往來皆是舟楫的新鮮景象。
披雲門緊鄰的是外水關,本來他們租的那艘“馬溜子”完全可以從外水關進城,然後順著河道去往城中的各個角落,直接將冉清他們送達目的地。
不過來之前便已同馬溜子講好了的,隻送到城門外,那船要在外水關載了客,早早回蘇州去。
眾人興衝衝地下船,本以為可以踏踏實實踩在地上走幾步了,誰知冉清進了披雲門,便指著外水關內河道邊聽著的幾艘烏篷船,笑道:“請罷,我請大家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