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梁叛是被冉清給叫醒的。
不過伏桌而睡畢竟極不安穩,雖然睡了將近兩個時辰,可被冉清叫醒之後,反倒一陣頭痛欲裂,手臂也被壓得陣陣發麻。
冉清連忙打了熱毛巾來,替他擦臉。
梁叛索性仰躺在椅背上,將熱毛巾敷在臉上,任由冉清替他解了束發、網巾,從貼身衣兜裏摸出一把帶著體溫的牛角梳,沾了浸泡毛巾的熱水,替他梳頭。
梁叛舒服得呻吟了一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頭發不要束了,我午飯隨便吃兩口,補個午覺好了。”
冉清梳子停了停,說道:“好,我叫下人將飯菜送來,你多睡一會罷了,我晚上叫你起來吃飯。”
梁叛察覺到她的異樣,便揭開臉上已經放涼的毛巾,腦袋朝後仰,倒過來瞧著冉清,問道:“怎麽了,中午有事?”
冉清猶豫了一下,笑道:“我爹醒了,請你吃午飯。你不必理他,他是一夜半日的好睡,憑甚麽要你依著他的時辰。”
梁叛笑道:“算了,我還是見他一下,看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寶逵驗個屍,雖然人都說寶逵死了,可沒瞧見屍體,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這大概也算是一種職業病了,對新情況的懷疑態度,催使著他不得不親自求證,才能作數。
冉清道:“你不是不能露麵嗎?”
梁叛昨天確實說過,自己目標太大,一旦露麵,隻要表現出一點兒方向,立刻就會被人提前處理掉任何可能暴露的線索,所以這次要隱藏在暗處運籌帷幄。
他微微搖頭:“倒也並非所有的事都不能查,我要查驗寶逵的屍首,對方不但不會毀屍滅跡,還會讓我看個明明白白。寶逵本來就是死給我們看的。”
冉清見他自有主張,不是在逞強,便依了他,將頭發理順了以後,重新紮束起來套上網巾,用簪子簪了。
一夜未睡,梁叛還是有些精神不振,起身時便覺身體有些發虛。
也不知道老丈人一連三天沒睡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一邊做著擴胸運動活血舒展,一邊跟冉清一道兒,朝正廳而去。
……
本來已改熬透支的中年,現在精神矍鑠;本該神完氣足的青年,現在卻是一連的萎靡。
飯桌上葉夫人不說話,隻是替冉清和鬧鬧夾菜。
冉太太也沒說話,雖然她平日話多,但今日冉天罡便在,男人不曾開口,哪裏有她先說的份。
但是冉天罡隻顧吃飯,吃得又精細又緩慢,半點沒有聊天的意思。
一碗飯下肚,冉天罡便停了筷子,不肯再吃了。
文人講“少食惜福”,尤其蘇鬆一帶的文人,尤其看中“養生”。
所以冉天罡隻吃了七分飽,便端著茶杯一口一口地啜茶。
他們府縣衙門裏麵的那些考過舉業功名的老爺們,都是這樣的做派。冉天罡也學了個十足十。
他雖連個舉人也不是,更沒考過甚麽進士,但一心向往的都是那些讀書人的生活。
所以他看向梁叛狼吞虎咽的樣子,便打心底裏鄙夷。
粗魯,庸俗!
梁叛第二碗飯吃罷,果斷放下碗筷,拿手巾擦過嘴,便朝冉天罡開門見山地問:“冉主簿,不知有沒有門路,能否安排我驗個屍,就是那個寶逵的屍首!”
冉天罡放下茶杯,嗓音還有幾分沙啞,說道:“有。”
不是老丈人真轉了性,而是梁叛要驗屍這個打算,恰好完全就在他的“計劃”當中。
兩人終於有了一件不謀而合之處。
……
華亭縣衙的仵作平日並不需要到衙門點卯候差,而是常年在郊外的陳屍房中看管著那些屍體,隻有等開堂問案的時候,他們才會被叫過去,根據驗屍的結果,給縣官提供一些斷案的佐證。
當然了,華亭縣的仵作並沒有多少真實的本領,驗屍的水平稀鬆平常,所以縣衙並不十分指望這兩位,他們更加對這份工作沒有多少敬畏之心。
從陳屍房偷溜出去閑逛亂走,也是常事。
未必還有人想不開,要到陳屍房去偷東西?
那裏除了屍體,根本就沒甚麽可偷的!
梁叛悄然翻牆進入這座荒野小院的時候,這裏便是空的。
至於那兩個仵作到底是自己跑出去浪了,還是有人提前做了安排。
這裏四麵圍牆起得很高,裏麵卻簡陋得緊,隻有幾間低矮昏暗的土坯瓦房,天氣漸熱,空氣中已經隱隱飄出一些不同尋常的臭味。
梁叛當然知道那是屍臭。
按理來說,衙門為了防止陳屍房中停屍太久,屍體腐爛發臭,是有一些常例的:
比如案子已經了結,那便會盡快裹屍清走。
可如果一件案子拖得時間太長,屍體又是極重要的證物,那麽仵作便會申請一副棺槨,先將屍體收殮,再以石灰做幹燥防腐,先將棺槨密封了,卻不入土,等需要的時候再行開啟。
而且在接到屍體以後,也要先對屍體用醋水清洗一遍,一是借此查驗有沒有原本不甚顯現的傷痕,二是可以對屍體表麵殺菌防腐,延長屍體的“保質期”。
所以陳屍房中雖然有時需要停十幾具屍體,其實反倒不會有太濃鬱的屍臭味。
但華亭縣這方麵顯然做得並不好,梁叛在院中聞到的味道還不算濃重,可一推開大門,就有一股極臭的味道撲麵而來,饒是他早有準備,也被熏得一陣陣上頭。
怪不得那倆仵作這麽喜歡出去浪了。
這裏根本就沒法待人!
梁叛掏出手巾來,蒙住口鼻,進去很快找到了寶逵的屍體。
白布裹著,靠近之後能從四周屍體所散發出來的臭味當中,問道一絲若有若無的醋味。
梁叛捏著鼻子掀開白布,伸手在死屍胸口皮膚上摸了摸,沒有醋洗的痕跡,那兩個混蛋隻是將屍體的頭臉用醋洗了,身上壓根就沒動過!
但是那臉洗了等於沒洗,不知是跌的還是被人打的,寶逵的整張臉已經浮腫破損得不成樣子!
他隻好親自動手,從廚房裏取了一桶不知道哪一天的,早已放涼了的粗水桶,手拿搓豬皮的刷子沾了醋水,在屍體上仔仔細細地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