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像北疆那些沒有設立州縣的土地上,衛所管轄著大麵積的疆土,這種屬於“實土衛所”,已具有行政屬性,當地人便隻成為“某某衛人”,而非“某州(縣)人”。

所以作為非實土衛所的金山衛,其中軍戶掰扯下來,仍然與鬆江脫不了幹係。

那麽金山衛指揮使,自然也就算是鬆江人……

這……

梁叛與冉清對視一眼,雖然仍舊覺得“鬆江造反”這種說反絕對是無稽之談,但心裏都不由得起了一絲疑慮——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鬧鬧得意地朝他倆斜乜了一眼。

你們聰明,本郡主也不笨!

你們想得到的,本郡主能想到。

你們想不到的,本郡主還能想到。

這,就是格局!

……

鬆江城東門外,深夜的碼頭上,河水流動的聲響清晰可辨。

梁叛繞過碼頭的幾座商家庫房,尋到一片低矮的房屋群落。

這裏二十多年前還是一片荒涼地,根本沒有這麽多人聚居於此。

不過後來漕幫撤軍改幫以後,鬆江幫開始在華亭、上海、青浦三縣,以及周圍幾處鎮子各自開花。

當年雖然華亭幫始終是頭把交椅,但在一開始,川沙堡幫卻一度十分強勢,為了搶奪華亭幫的買賣,甚至不惜血本在鬆江城東門外建立了這座碼頭,以及最早的兩座貨倉。

當時這兩座貨倉因為貯存方便、轉運便捷,很快便將華亭幫的在鬆江城的水路生意搶去三成之多,大有壓垮華亭幫、成為鬆江老大之勢。

可惜漕幫強弱,靠的究竟還是漕運上的本事。

華亭幫的漕船最多、最大,加上嶽三跳雖然脾氣急,但頗有一套管理手段,將華亭幫打理得井井有條,漕運上從未出過任何差錯。

其他幾幫卻是接連出錯,慢慢便顯出了差距。

漕運上大勢明顯,川沙堡幫的強勢也漸漸衰減下去,手中生意一年比一年縮水,再加上嶽三跳突然間對幾大幫發起的雷霆打擊,川沙堡很快一蹶不振,連城東這座搖錢樹般的碼頭也沒保住,折銀子賣斷給了鬆江府,兩座倉庫卻被華亭幫拿到手裏。

嶽三跳與鬆江府合夥運作之下,東門外的碼頭和貨倉愈發紅火,於是便在此聚集了一大批攬活兒幹的貨工、船工以及其他靠著碼頭討生活的人。

這一片房屋便漸漸形成了。

於是鬆江府幹脆在此劃了一片區域,就叫做東碼頭廂。

寶逵便住在東碼頭廂裏。

梁叛專門查過這個寶逵,原先一直以為此人不過就是個街頭上的混混、二流子,所以被人當成了擋箭牌、背鍋俠。

但查過以後才知道,這寶逵早先其實是鬆江府的捕班班頭,華亭縣地麵上也算是個人物。

後來因為逼死了人,才被鬆江府開革出去,從此混跡在這碼頭之中。

梁叛在一個最偏僻的位置找到了寶逵的家,寶逵的家很好識別,他生前喜歡在屋門前插一杆一人多高的哨棍,其上掛一個巴掌大的小葫蘆。

小葫蘆裏麵通常都有酒。

寶逵這個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

梁叛直身走在狹窄逼仄的巷子當中,遠遠就一眼瞧見了那杆哨棍,以及哨棍上掛著的小葫蘆。

梁叛要找的,是一口裝滿酒的酒缸。

根據寶逵驗屍的結果推斷,這人就是被溺死在酒缸裏的。

街巷之中的風不小,那葫蘆被吹得左右晃動起來,時不時在那哨棍上碰撞兩下,發出“呱嗒呱嗒”的聲響。

梁叛輕鬆進了屋子,屋裏麵積不大,一眼掃過去,簡簡單單的家什,隻有一張板床,兩個外腳的凳子,連個吃飯的桌子都沒有。

除此之外,真正家徒四壁。

梁叛也不知道這家夥是怎麽混的,自己過去在江寧縣幹個小小的捕快,屋裏還有桌有凳,有床有箱子,基本的家具並不缺的。

而且還有半爿院子。

相比之下,寶逵這屋子簡直就是個狗窩。

梁叛坐在一張歪腳凳子上,心中十分不解,按照烏老大的說法,這寶逵便是個倒貨的中人,水次倉丟失的那些布匹,數量不小,就算小小的卡一點油都夠了,沒道理他還這麽窮。

不過寶逵的窮因並非梁叛此次考察的目的。

酒缸……

最有價值的線索,往往就是在第一案發現場。

可是這屋子一眼望盡,並沒有酒缸。

梁叛默然站起身來,唯一的線索似乎又斷了。

這次鬆江的案子,讓他憑空生出一種無力之感、挫敗感,一切無從下手。

即便是在洪藍埠查俞二叔那樣複雜的案子,也是存在著許多真真假假的線索,隻要將這些線索一一甄別出來,總能慢慢接近真相。

可是這次的案子線索太少太少,一個直接人物的死,似乎就真的將一切的線條都切斷了。

就在梁叛微感沮喪之時,忽聽門外那小葫蘆“嗒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梁叛神情一凝,猛然拉開門直奔出去,一轉眼便瞧見一個人影,正好消失在了前方一條巷子當中。

這東碼頭廂說小不小,也有百十戶人家,占據著東碼頭這一片幾乎七成的土地。

但說大也不大,梁叛追了不到一裏地,就將那條黑影堵在了一條死巷子裏。

除了這倒巷子,便出了東碼頭廂的地界。

被逼在巷子裏的人在黑夜之中瞧不出麵目,但那人的雙眼像鷹隼一般盯著梁叛。

“你……是誰?”

那人的嗓音極其沙澀,梁叛微微皺眉,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聲音如此難聽。

但這人說的是官話!

帶著濃濃的鬆江口音。

梁叛道:“你知道我是誰,不是嗎?”

那人笑了,生意依舊讓人難以忍受。

“梁五爺,你果然聰明……”

那人的笑聲更加古怪,傳入梁叛的耳朵之中,好似鋁鐵摩擦的聲音,叫人一陣牙酸。

梁叛此時卻沒有心思指摘對方的聲音,他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為甚麽鬆江人人都認得自己?

張夢陽也是,眼前這位也是,似乎都對自己頗為了解。

他正覺疑惑之時,忽然一陣微風吹來,他的鼻中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