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道:“好了,沒讓你們猜的不要亂猜!都去罷,記著管住嘴。如果你們想到了甚麽,歡迎到華亭縣衙來找我。”
說完他拍拍手,站起來徑自離開。
回到藥鋪之中,看老狗狀態已經比較平穩,中間雖然發了一段時間的燒,不過此時燒已退了,大夫信誓旦旦地表示絕不會再有大礙。
老狗的傷本來沒中要害,若非昨晚淋了一場大雨,侵傷了本元,眼下說不定已經可以走動了。
梁叛放下心來,想到城裏形勢多變,著實難以預料,便派人將老狗先行送回莊園修養,自己則帶人撤出了藥鋪,正式入駐華亭縣衙。
人剛到縣衙,便發現段飛已經在正堂等著了。
兩人一碰麵,段飛臉上盡是疲憊之色,恐怕是一夜未睡,見了梁叛便道:“林逋已招了。他自己是主犯,江榮雖然涉罪不深,但也有些問題,林逋做的很多事情後麵都是江榮替他擦屁股的,他們的分工大概也是如此。”
梁叛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了,你先去休息罷。”
段飛點點頭道:“好。”
他剛走兩步,卻又轉回頭來道:“還有件事,今早冉佐一個人偷偷進城了,人現在應該在刻字街附近,有個弟兄在跟著他,你若要找,直接去刻字街,我們的人會接應你。”
送走段飛,梁叛坐在前堂裏發了一會兒呆,心想:要不要去刻字街看看呢?
可他轉念又想:老子時間這麽寶貴,跑去刻字街做甚麽,管他冉佐想幹嘛,姓冉的兩父子早晚雞賊反被雞賊誤——不,已經被誤了,冉天罡現在不就生死不知麽?
他把冉佐的事甩在腦後,叫了幾名校尉過來,讓他們把華亭縣戶房書辦喊來,並且去搞兩樣東西:華亭縣白冊、鬆江府今年布解入庫總冊。
他一忙起來,很快便將冉佐的事拋在了腦後,再也沒去想刻字街的事。
此時正有一條小船停在刻字街邊的河麵上,冉佐穿著寬大的綢布袍子,盤了一條腿坐在船篷下麵,麵前的小幾上擱著一尊酒壺、兩隻瓷杯、三個小碟。
他仰頭飲盡一杯酒,抹了一把頷下的大胡子,爽朗笑道:“豐敞兄,沒想到我們會在此等境況之下,於鬆江相見。”
隨同南京都察院車駕來的李裕坐在對麵,小啜了一口酒,淡淡地笑道:“我也沒想到啊,你冉季輔瀟灑狂放之人,也會走到這步抱膝蜷曲、畫地為牢的境地。”
冉佐聽出李裕話中竟有幾分譏誚之意,卻不生氣,隻是奇怪地問:“豐敞兄,你的意思,好像在為梁叛鳴不平?”
他說著自斟一杯,說完便又一飲而盡。
李裕搖搖頭道:“隻是感慨,許多世間之事,大家目標一致,本是殊途同歸,但很多人偏偏要選曲折蜿蜒的那一條路走,白白耗損總體的力量,何苦來哉。”
冉佐沉默起來,他明白李裕的意思,是怪自己沒有同梁叛合作,反而是選擇撇開梁叛,自己冒險費力地單幹。
實際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們父子早早同梁叛開誠布公、精誠合作的話,很多事情已經得到解決了,梁叛也早已功成身退,離開鬆江,去往台州,根本不必搞出今天這個“白白損耗總體的力量”的局麵。
而且同梁叛合作的話,最後的成果還是要匯總到陳碌那裏,該湖溪書院摘下的桃子也始終是湖溪書院的,這就是李裕所說的“殊途同歸”。
隻是,自己在裏麵的分量,就小的可憐了。
在不違背大義的前提下,誰還不能有點私心呢?
他冉季輔總不能一直在這南京戶科右給事中的從七品位子上打熬下去,他父親也不能繼續在華亭縣主簿的位子上繼續幹十幾年了!
冉佐笑了笑,正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不想在這個“不投機”的話題上多聊了,於是岔開話題道:“豐敞兄初到鬆江,可瞧得中這小地方的景致麽?”
李裕道:“稼軒公詞裏說:短篷炊飲鱸魚熟,除卻鬆江枉費詩。可見鬆江自古便是一等的好地方,哪裏有瞧不中的。”
冉佐道:“我卻喜歡沈貞的一句詩:桃花浪暖堪垂釣,楊柳風輕不係船。說的雖是蘇州,但吳淞江蘇鬆同流,鬆江也是一樣的意趣。我們這裏啊,隻好談談風月,說說閑情,實在不適合紛爭吵擾,無趣得緊,無趣得緊啊!”
他說罷連吃三杯,意態蕭索。
李裕卻不再飲,舉目看看兩岸風物,卻忽然瞧見一人,穿直裰、戴方巾,在刻字街上亂走。
冉佐見他神情有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也瞧見了那人,便問:“那是誰?”
李裕道:“江泉。”
冉佐道:“那個‘小君子’?他來做甚麽?”
李裕端起酒杯,有些玩味地看了冉佐一眼,說道:“他眼下的職位是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
再多的話他沒說,這江泉受命配合應天府通判李梧調查常載灃、宋博濤的案子,因為聽聞鬆江這邊的數起凶殺案,其中有當日刺殺宋博濤、武千總的那名銃手的行跡,於是李梧便將江泉派了過來,跟隨都察院的車駕到了鬆江。
眼下南京時局比起上個月依然完全換了新貌,先是新任的南京大理寺寺副徐豐履任,最近在京活動十分頻繁。
接著戶部整個兒換了一茬,文倫致仕,侍郎、郎中、員外郎以及主事們一共十七八位,年齡差不多的全部勒令致仕,實在年富力強的,都被命令收拾鋪蓋到京師去報道,一方麵是受訓反思,一方麵等待重新任用。
至於兵部,尚書留用,這是很多人都沒想到的,但左右侍郎都擼掉了,正等著皇帝的任命下來填充。
至於應天府,原以為陶傳致仕以後,得利最多的應該是府丞倪大強或者瞿治中,誰知京師派下來一位新任府尹——衡陽人李珊,把倪府丞與瞿治中的算盤全然打亂。
這位新任的應天府尹李大人曾在石鼓書院求學,後來拜師甘泉學派的一庵先生(唐樞),成為甘泉學說的門人。
最耐人尋味的是,甘泉學派也是心學的一支,向來不受其他學派門人所喜歡,這位李玉堂大人,卻偏偏就摘得了應天府尹之位……
李裕想著自覺好笑,這些人鬥來鬥去,搞得你死我活,最終得到好處的是誰?
既不是龐翀,更加與湖溪書院沾不上邊,得到好處最多的,是咱們那位暗戳戳的皇上啊!
注:
文中“甘泉學派”脫胎於白沙先生陳獻章的白沙學說,陳獻章因為正式開啟和奠基明代心學思想,以及畢生學術的巨大成就,得以從祀孔廟,被後世稱為“聖代真儒”。
陳獻章以後,明代心學出現了兩位代表性的人物,湛若水與王陽明。
其中湛若水徹底繼承了白沙學說的衣缽,得到象征白沙衣缽傳承的“江門釣台”,並在隨後創立“甘泉學派”,並提出宗旨“隨處體認天理”。
而王陽明則創立陽明學派,也即姚江學派,提倡“知行合一”、“致良知”,與湛若水的學說並稱“王湛之學”。
文中一庵先生名唐樞,為湛若水四大開山弟子之一。
李珊字玉堂,曆史上確有其人,曾於嘉靖三十四年就任應天府尹,本書借用其名。至於師從唐樞則為小說家言,無史實依據,為免誤導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