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拿了牌,都是用硬紙殼包裝的,出門便丟給江泉一副。
他道:“拿去玩,裏麵有個‘聯吳抗曹’的玩兒法挺有意思的。”
江泉沒急著去看裏麵的東西,倒先對這紙盒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種又硬又滑的紙,別說從未見過,便是聽也不曾聽過。
梁叛朝外走,江泉便一邊琢磨那紙盒子,一邊跟在後邊。
梁叛道:“我方才瞧你在這街上亂轉,你是找店鋪呢還是迷路了?”
江泉聽他問話,便收起了紙牌,抬頭答道:“找人。”
梁叛道:“找甚麽人?”
江泉道:“找十兵衛啊。”
梁叛道:“他躲在這條街上?你有情報?”
江泉道:“沒有,隻是瞧這邊熱鬧,想著大隱隱於市,那全師爺和十兵衛或許專門找這種熱鬧的所在躲藏也說不定。”
梁叛有些無語地摸摸鼻子,這小子說白了就是撞大運嘛。
他苦笑道:“查案哪裏是這麽查的。”
梁叛一指河岸邊簡單支起來的一座茶棚,說道:“走罷,在這裏坐坐好了。”
江泉正要請教,聞言自無不可。
兩人便一齊進了那茶棚之中,棚內隻有一張八仙桌,頭頂是四根木棍支起來的一張灰布,桌邊一溜排放了四尊黃泥火爐,各有一隻茶壺在上麵“咕嘟咕嘟”地烹煮。
煮茶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漢,整個人拾掇得很利索,見客來了立刻請坐,捧出茶杯來,用爐子上滾開的茶水燙過了,分別倒滿了送到兩人麵前。
梁叛同江泉各自啜了一口,茶葉倒是香氣撲鼻,口感也不推板,隻是茶葉都在壺裏,不知是甚麽葉子。
這兩人都不是茶客佬,並不講究這些。
梁叛喝著茶問:“你們都察院來了多少人?除了你還有誰來的?”
江泉想了想,覺得這事也不算甚麽機密,就算自己不說,梁叛若想知道的話,隨便派個人回南京打聽一下便了,來回也不過二三日的光景。
於是他坦然道:“一共四位,一位是左副都禦史邢大人,一位司務,加上李照磨和在下。”
梁叛道:“李裕也來了?”
江泉道:“是,他今日也出門了,隻不知人在何處,一路也不曾見著。”
梁叛點點頭。
那個左副都禦史邢大人他不認識,不曉得是哪一派的,也沒向江泉打聽,這種人事上的消息,問江泉還不如回去問丫頭。
至於李裕到鬆江來,他倒是不怎麽奇怪,冉佐既然早早發了信到湖溪書院,那麽湖溪派肯定不會錯過這場大戲的,一定會派人過來。
不過即便在南京,湖溪派的人手勢力也有些捉襟見肘了,最後隻能派個不上不下的六品官來,基本上左右不了當下的局勢。
仿佛是在應和梁叛的猜想,船上的李裕歎道:“季輔兄,要我說,你把梁叛撇在一邊這件事,不論你出於何種考慮,此次也是棋差一著。”
冉佐舉著酒杯,遠遠看著茶棚那邊兒,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何出此言?”
李裕道:“你不見這次書院隻派我一個人來嗎?”
冉佐一愣,剛剛舉到唇邊的酒杯停在了半空。
他似乎才想起來這個問題,猛然轉頭盯著李裕,問道:“你不是都察院派來的嗎?書院不再派人來了?”
李裕道:“不會再來人了……沒人了。”
冉佐道:“沒人……怎麽會沒人呢?”
李裕苦笑道:“那你說,還能派誰來?”
冉佐瞪著眼發呆,然後整個人頹軟下來。
是啊,按照他從梁叛和冉清那裏打聽來的消息,鬆江城內外眼下有一位可以隨意緝捕抓人的東廠掌印太監、一位欽差巡視東南且可以“密文奏對”的工部侍郎、一位統管大半南直隸賦稅征收的南直巡撫,還有從南京同來不久,正住在鬆江府衙的南京右軍都督僉事。
這樣的陣容,湖溪書院要派誰來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派誰來都不行。
冉佐忽然悲哀地發現,他們湖溪書院已經沒有一個人夠分量比肩上述任何一位了。
官職最高的蔡穠,倒是個正三品的南京工部右侍郎,與盧獻之的本職相同,可實際的權柄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拿蔡穠和盧獻之相比,實屬自取其辱!
除非文倫在位,還能找點擦點兒邊的借口,把個南京戶部尚書派過來插一腳,實際作用也十分有限。
現在鬆江城裏能與那些位抗衡的,好像隻有梁叛了。
不,梁叛可不是在同他們抗衡,這廝分明就是這場亂子的主角!
可惜,湖溪書院早早把人給驅逐除名了。
李裕見冉佐這副樣子,心情也有些沉重。
不過他不是為了冉佐的遭遇,而是感歎湖溪書院的日薄西山。
自打呂致遠一走,好像整個湖溪派就在眼睜睜地看著沒落下去了。
他忽的想起一事,說道:“對了,趙元夔前些日子辭官了。我問了他原因,他說瞧不見希望,不如回家把書本拾起來重新讀一讀,好過渾渾噩噩做這一場官。”
冉佐心情糟糕至極,他也知道趙元夔這兩個月來都一直頹唐迷茫,沒想到竟走到了辭官這一步上。
想起呂致遠死的那日,還是他們三個一道兒去的後湖黃冊庫,當日何等慷慨,此刻卻隻剩自己與李豐敞對坐而談了。
湖溪派現在不但已無支柱倚仗,連作為根基的青年誌士也在默默離開,全然一派大廈將傾之兆……
冉佐神情落寞,李裕心中寂寥。
兩人默默無言,對坐半晌。
李裕忽道:“不如你還是找找梁叛罷……”
冉佐抬頭看他,又扭頭默然。
找梁叛,怎麽找?
李裕道:“正好我也要拜會他,不如我陪你去。”
他以為冉佐是抹不開麵子,不好意思去說,於是想做個中人,接著拜訪梁叛的機會,旁敲側擊地說一說。
誰知冉佐搖頭道:“不了,你自去拜會他罷。他那裏我已不打算再去。”
李裕訝然道:“怎麽?”
冉佐道:“他兄弟昨夜中了鳥銃,被人丟在府衙門外淋大雨,梁叛把家裏所有人都帶了去搶人,也不知折損多少!你瞧他方才獨個兒在街上走,連個護衛也沒有,今早連守在家裏的段飛也被調進城去,隻怕他已沒人了。
“在這鬆江城裏他的官職本不值一提,若沒有他手下那些斥候,便等如聾子瞎子,如何同那些人爭鬥?好比眼下我已知道他在刻字街,可他卻對我的行蹤一無所知。倘若我是那倭人銃手,此刻他豈非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