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上微風襲人,帶來四野中野花、青草的芬香。

天氣在經過了一日一夜的狂暴之後,重新回歸平靜。

一葉扁舟緩緩駛過微波**漾的河麵,停在一片被風吹倒的蘆葦邊,梁叛輕輕跳上岸去,又伸手將冉清也接了下來。

啞巴咿咿呀呀地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便在此處等待。

梁叛朝啞巴點點頭,便按照李希禾的描述,麵朝遠處一片鬱鬱蔥蔥的密林,同冉清兩人一道兒朝這片蘆葦的深處走去。

此處距離鬆江城已有六七裏的距離,兩人不知方向地走了許久,終於在地上找到了一溜排亂中有序的足印。

這些足印深淺不一,但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到蘆葦叢中某個瞧不見的地方。

梁叛同冉清對視一眼,互相笑了笑,拉著手沿著足印朝前方走去。

兩人一腳深一腳淺地又走了三裏路,終於眼前蘆葦一分,露出一塊平坦的地麵,地麵當中果然豎了一塊粗糙的石碑,石碑的紋理當中長滿了灰綠色的青苔,從背後和側麵看上去,像是多年不曾打理了。

不過石碑的正麵很幹淨,碑上文字的朱漆也是新近描過的,加上石碑前被大雨衝爛了的香灰紙錢,以及鳥獸啃得殘缺不全的祭品,無不表示最近還有人前來祭拜過。

梁叛與冉清並肩站在那石碑之前,從右至左,一行一行地看過碑上的文字。

“鬆江解戶冤魂,長河為咽,石碑為證”。

“甲午年,上上役布解冤魂名錄”。

梁叛越看心中越涼,雖然早已聽冉清他們說過一些鬆江“上上役”和解戶的事,但聽聞之事,甚覺遙遠,終究有種隔閡之感。

可是此刻站在石碑前,眼看著一個個鮮紅如血的名字,仿佛一支支利箭插在他的胸口,令他心驚震動,猶如身受。

冉清本是鬆江人,更加能夠感受到其中莫大的冤屈與恨意,隻看了一半,便已怔怔地落下淚來。

梁叛取出火折子,將帶來的線香點燃了,蹲下身插在石碑之前,他正要起身禱祝,卻無意間瞥見石碑左下角的雜草之中,似乎還有一行小字。

他伸手將那幾叢被暴雨打得折倒伏低的雜草撥開,果然露出一行漆色斑駁的小字:常樸、夏津頓首涕立。

原來這是常知府和夏同知兩人所立……

冉清忽的走上前,握住梁叛的手,長長的睫毛上也掛著幾滴淚珠。

她並未說話,隻是淚光閃動地看著梁叛,眼眸之中卻充滿了懇求之色。

梁叛歎了一口氣,伸手替她擦去淚水,說道:“你不求我,我也要做的。”

水次倉的六座倉房,就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佇立在悠悠河畔,俯視著河中這個世界的倒影。

這世界在河中的倒影是殘破的。

因為河麵有船,船像是這塊鏡子上的破損和斑塊,將鏡子中的倒影分割得支離破碎。

然而就在兩天以前,鏡子上的破損和斑塊還遠遠多過完好的鏡麵。

可是現在,停在河麵上的,已經隻剩下寥寥十幾艘船了。

都是大船。

小船要麽提前走了,要麽在昨天那場大雨裏翻了。

隻有一艘小船幸免於難——它被它經驗豐富的主人提前拖上了岸,倒扣著,並在地上釘了可以綁縛的木樁,將這艘小船固定在河岸上。

然而,它的主人卻在一場暴風雨之中,一個失足,消失在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當太陽移到天空的正中間時,一艘大些的船拉起船錨,揚起船槳,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這麽默默地離開了它停靠了幾天的位置,沿著河流,朝遠處緩緩駛去。

緊隨其後的是第二艘,第三艘,沒有多少工夫,河麵上隻剩下八艘船還靜靜地停著,但是有的船上早早有人站在了錨索邊上,目光卻看著其他的船隻,好像隻要再有一艘離開,他便會果斷地拔起船錨,就像之前離開的那些人一樣,撤離這個看不見希望的戰場。

大人們肯定出事了,或者……拋棄他們了。

八艘船又停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跳下水去,一直遊到岸邊,赤腳帶著一身濕漉漉的水跡,衝到祝四舅麵前,大聲吼道:“大人們不來了!我們還在這裏等甚麽?你還在這裏等甚麽!”

祝四舅仰麵靠在倉房門上,嘴唇發白,灰白的發絲散亂地披在額頭上,雙眼無神地看向蔚藍的天空。

一場暴雨將這個死守在門外的硬朗漢子擊垮了。

他仿佛從嗓子眼裏發出的聲音道:“大人會來的。”

他的目光從天空中落下來,落在遠處的密林外,落在河對岸的蘆葦叢中,又落在那蜿蜒流淌的河水上。

忽然,他看到遠處河道轉彎處的蘆葦叢邊,緩緩探出一支小船尖尖的船首,那小船就像是從蘆葦叢中駛出來的一般,漸漸露出了全身。

小船上站著一對男女,身上所穿的青布道袍被河麵上的風吹起來,袍角飛卷,腰帶亂舞,好像是仙境中落下凡塵的仙侶。

祝四舅喃喃地道:“來了……來了……”

上岸的那人扭過頭,眯眼望去,也被那幅景象驚豔了一瞬,可隨即便隻覺一陣悲涼。

祝四舅看樣子是不成的了,連眼睛也病壞了,那哪裏是大人來了?

他看看祝四舅,再看看那些東倒西歪在倉房門口的解戶們,緊緊抿住嘴,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這些人……還撐甚麽哩!

這人轉身劈裏啪啦地跑回岸邊,遊回自己的船上,他哽咽著叫道:“開船,開船!回家去,回去等死,也不要在這裏死!”

他說完便拚了命地拉扯錨索,將船錨從水中提起來,“砰咚”一聲砸在甲板上。

他不想眼睜睜地看著祝四舅死在自己的眼前,他要趁著祝四舅還有一口氣,就快逃,逃回家去!

當一個人完全絕望和崩潰的時候,唯一可以救贖和安撫他的地方,就是家。

很快,剩餘的八艘船全都開走了,祝四舅隻是看著,沒有阻攔,臉上已經有些僵硬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也不知過了多久,祝四舅的眼前忽然出現一片陰影,然後,他看見了一個魚簍。

他聽見剛才那條小船上的男子,拎著一隻魚簍,對自己說:“你還能堅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