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都察院的駐所在城南,其實距離冉府不遠。

也在那一片的宅院之中。

地方是那個最不起眼的司務提供的,那司務在南京有個熟識的布商,便是鬆江人,在鬆江老家也有幾處宅子,城南這一座二進院,不是如今愈來愈流行的四合院,而是一座套院。

四四方方的一圈套一圈,實際占地比個四進院還要大些,房屋也比四進院多。

不過南京都察院的一行人,也隻是借住在東北角的一隅,連車馬夫帶隨從、差役,攏共用了六間房屋。

梁叛教程快,跟到那大院的時候,邢肅等人也才剛剛到。

在大街上朝那大門瞧去,也不過是個很不起眼的門臉,與周遭各家各戶的大門並無甚麽差別,燈籠也是兩盞老舊發黃的,上邊又無字樣,瞧不出是個甚麽府第,也無門子應差。

但梁叛上了院牆,便瞧見大門後麵另有布置。

一張圈椅、一張高腳方幾,邊上用衣裳架子挑了一盞燭燈,竟是個等人的排場。

坐在椅子裏喝茶等待的,又是一名穿著官服的,梁叛心裏估猜,約莫便是那位司務了。

長夜寂靜,一名差役拍起門時,聲音很清晰地傳遍了整條街道。

門後麵那位司務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溜小跑向大門,並親自將門開了。

跟著長街上便響起那司務十分熱情的招呼:“大人,屬下恭迎大人旗開得勝。”

邢肅走在最前麵,聞言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這一次“出征”,雖然沒有大敗虧輸,但旗開得勝是談不上的。

這司務的馬屁算是拍到了馬蹄子上。

但邢肅轉念想道:此獠雖然慣會拍馬,惹人討厭,但畢竟是同院為官,這地方住著清淨,也是他的功勞,倒也不好太過冷淡。

恰好走進大門,瞧見那副桌椅排場,不由說道:“王司務,你有心了。此次來鬆江公辦,你操持奔波的辛苦不小,回去定然稟明兩位都禦史大人,記你一功。”

王司務喜不自勝,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連聲道:“慚愧,慚愧。論辛苦哪裏比得過大人,李照磨和小江大人也比卑職的功勞大……咦,小江大人不曾回來嗎?”

他這個時候才發現回來的人少了一位。

李裕道:“哦,他有旁的公務,到別處去了。”

王司務便不再問,將衣架上的燈摘下來,一路提著將邢肅往裏送。

不過沒走兩步,邢肅忽然停下腳步,皺眉道:“本官突然記起一件公務,著急去辦,各位自便罷。”

王司務急忙道:“大人,天黑路滑,用不用下官掌燈效勞?”

邢肅道:“不必,本官獨自去。”

說罷便離開這府第,出了門,辨明方向,徑直朝南。

此處本是城南,再往南不遠便是集仙門。

眼下鬆江、華亭府縣兩級都是空置狀態,偏偏又有一幫各路神仙過境,政令多出,誰也可以指揮兩句,一時關城一時開城,因此守門的幹脆便一概不問,隻要沒有命令,便將城門敞著,省去早晚一番折騰。

因此邢肅沒遇著阻攔,很快便走出集仙門,梁叛遠遠跟在後麵,忽然想起當日,夏津便是在前麵不遠處,將自己送離鬆江城的。

可惜此刻物是人非,夏同知已不在人世了。

梁叛對夏津沒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因此這點兒追憶也很快拋諸腦後。

邢肅的腳步不慢,很快走到河邊一片小村莊邊。

說是村莊,其實隻是七八座茅屋零零落落地在河邊擺布開來,一無秩序,二無美觀,唯有雜亂而已。

這些茅屋當中所住的農人,既非墾田種稻的,也非侍弄木棉的,他們的營生全在這些河邊濕地中的蘆葦**上,也就是蘆田。

朝廷每年不光要征田稅、丁稅,除此之外尚有許多雜稅,比如打漁人家的漁課,養牛豬的牛豬稅、典稅、牙稅等等,還有這蘆田的蘆課。

蘆課主要隻在南直隸和江西、湖廣兩省才有,各州縣自行派人收割上納,或者在雜稅之中折銀統計,隻是稅額不大,一年一縣多則數十兩,蘆田過於稀少、折算稅銀不足數的幹脆免去不收,或者折入田稅之中。

邢肅卻沒管那幾戶蘆民,徑直繞過幾座業已沉睡的茅屋,朝不遠處的一座石屋走去。

這河岸邊上,也就隻有那座石屋還亮著一點燈光。

城外空曠,所以梁叛遠遠跟著,並不靠近,隻見邢肅走到那石屋門前,拍了拍門。

沒過多久門便打開了,走出一名身穿短打、農戶打扮的漢子來,見了他並不行禮,而是探出鬧到朝四野裏掃視兩遍,這才將邢肅扯進門去。

梁叛略感好奇,全師爺的樣子他是見過的,在南京南城兵馬指揮司衙門,他曾偷瞧過全師爺陪韓國舅打麻將,舉止談吐雖然與平素所見的官派文人頗有不同,但也有幾分彬彬之氣。

但那短打漢子絕不是全師爺,也不像是傳聞中的十兵衛。

梁叛幹脆潛行過去,來到那石屋外不遠之處,已隱隱能聽見屋內兩人的說話聲,隻是聽不真切。

梁叛又朝前走了幾步,距離石屋朝東的窗戶也不過兩米多的距離,忽然聽見裏麵邢肅低沉的聲音道:“那梁叛好像知道甚麽,你務必將全師爺叫來,不論那梁叛是使詐的話,還是真的知道一些東西,都要早做打算。”

梁叛心想:邢肅果然勾結徐海,今晚也果然來找全師爺。

隻可惜此處看上去似乎隻是個聯絡點,並非全師爺的落腳之處,冉天罡也多半不會關在這裏。

隻聽那短打漢子沒有聽邢肅的話,立刻去找全師爺,而是甕聲甕氣地問道:“那麽邢大人自己是甚麽打算?”

邢肅的聲音忽然透出濃濃的殺氣:“不管梁叛知不知道,最好自然是殺了,永絕後患!”

那漢子道:“知道了,邢大人請回,小的一定向全師爺稟報。”

邢肅道:“甚麽稟報,本官要你現在將他找來!”

梁叛聽見氣氛不對,便又走了兩步,湊到窗前去瞧。

那窗子並無窗紙,隻有一扇固定在窗洞裏的百葉窗扇。

百葉扇是無法朝屋內窺探的,看也隻能從底部看見黑洞洞的屋頂。

這時就聽那漢子道:“那梁叛如今是十兵衛的獵物,幾時殺他,隻有十兵衛能做主,全師爺也不能幹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