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兵衛行走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之中。

或者說,這是一片沒有任何事物的世界,連黑暗也沒有。

但是他的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光。

那道光從遙遠的前方朝自己射來,射在自己的胸口,射出一塊灼熱的光斑。

十兵衛看著自己的身體被那塊光斑一寸寸地灼燒侵蝕,卻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他心中在思考一個很艱難的問題:這個世界上有不用引線的鳥銃嗎?

十兵衛很苦惱,他無法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他的世界中,引線與鳥銃是永遠無法分割的。

沒有引線的鳥銃,就像沒有燈芯的蠟燭。

可是,他剛才就看到了一杆沒有引線的鳥銃。

就在那道光的盡頭,那黑洞洞的銃口,還在遠遠瞄準著自己。

突然又是一聲炸響,將這個無邊無際的世界炸了個粉碎。

十兵衛重新睜開眼,他看見那棵老槐樹,看見婆娑交叉的樹葉和枝杈,他手中那杆已經垂倒在地的鳥銃終於燒盡了引線,將老槐樹的一塊樹根打出了一個冒煙的黑洞。

十兵衛的胸口噴湧著血液,身體靠在樹幹上,不斷地抽搐。

梁叛遠遠地看著,突然左袖一甩,一枚黑針激射而出,將一名黑衣蒙麵的男子釘在一扇屏門之上。

那男子手指縫中簌簌地灑出許多白色粉末,突然“呼”的一聲,那些白色粉末迎風而燃,一團綠火將那人包裹起來,很快火光衝天,屏門被燒得嗶剝作響。

梁叛走上前去,一腳將那人燃燒著的屍體連帶那扇屏門一起踹倒在地,探手從屍體上拔出黑針,收進袖中。

他又走到那老槐樹下,將十兵衛的鳥銃塞進對方不停顫抖的手裏,攥住十兵衛的後領,從二堂一路拖出去,重重丟在縣衙門前的大街上,轉頭朝那間客棧的二樓望去。

笑麵虎猛然從窗口後麵退進屋裏,他本就白皙的臉色更加沒了血色,眼前仍不斷地浮現出剛才梁叛看向此處的冰冷眼神。

笑麵虎再也笑不出來了,隻有劉世延笑得很開心,他拍拍手道:“雖然沒能親眼看見梁叛死掉,不過白賺一萬兩銀子,這一趟來鬆江,總算不虛此行啊!”

邢肅與盧獻之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害怕、茫然。

方才押盤輸給笑麵虎一千兩銀子倒是小事,馬上一人要掏四萬多銀子,這才是大事……

邢肅還得另外掏一萬兩銀子給梁叛……

梁叛抬頭看天,似乎時辰也差不多了。

他踢了十兵衛一腳,問道:“喂,說好以冉天罡為賭注的呢,你們輸了,還不把冉天罡交出來?”

十兵衛蒼白的臉上一半是鮮血,無力地看著這個對手。

梁叛皺了皺眉,又用日語說了一遍。

十兵衛偏過腦袋,朝縣衙對麵的一條巷弄之中看了一眼,雙眼微闔,吐出最後一口氣,繼而胸口微微下塌,連傷口附近的抽搐也停止了。

梁叛蹲下身在他側頸摸了摸,已經死了。

這時遠處的街道上,趙伯錫和江泉,帶著幾名南京兵部的臨時派差過來的民壯,急匆匆趕了過來。

梁叛站起身朝地上一指,對江泉道:“你們要找的人,跟李梧說,別忘了打錢。”

江泉一愣,不解地道:“甚麽打錢?”

梁叛道:“就是……就是付錢,直接交給老缺。”

江泉道:“要……要多少?”

梁叛笑道:“看著給唄,一二百兩不嫌少,一萬兩萬不嫌多。”

江泉也笑笑,說道:“好的。”

這時東城門的方向響起一聲沉悶的戰鼓,趙伯錫抬頭望望東麵,失笑道:“程小二把家裏的老鼓偷出來了。”

梁叛和江泉聽了這話,也不禁朝東麵望去,兩人起初還不覺得這戰鼓有甚麽奇特之處,甚至聲音太過沉悶,即便與普通校場上的鼓聲相比,也少了幾分激越昂揚之意。

但聽了一會,便漸漸聽出了其中的奧妙。

那鼓聲好似平地春雷一般,起初是悶悶的聲響,但隨著第二、第三聲鼓起,一聲聲滾作一團,好似帶著沉重的烏雲壓在人的心頭,教人渾身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這時鬆江城四門大開,數百名官兵湧入城內,從四門開始挨家挨戶地搜索,各個裏坊的坊長早已接到命令,隨軍行動,但凡見到生人的,必須左鄰右舍互相指認擔保,非本地人還要完整的行程路引和戶籍地簽發的具結。

隻要資料不齊的,或是左右無人相認的,一概抓走,等待二次再審。

梁叛聽著滿城嘈雜的動靜,忽然想起甚麽,撇下趙伯錫和江泉二人,快步朝一條巷弄走去。

他走進縣衙不遠處的那條巷弄,隻見巷子當中停了一輛老舊的馬車,梁叛走到馬車後麵,掀開車簾一看,便瞧見冉天罡躺在其中,手腳都被捆綁著,已經昏睡過去。

他拉著那馬車倒退出巷子口,朝趙伯錫拱手道:“趙大叔,小侄此間諸事已了,又有軍令再審,這就要回去收拾收拾,趕赴台州去了。程小二那裏還要勞煩你這長輩押陣,多看顧著些。”

趙伯錫道:“也好,你去罷,這裏有我和江禦史便是了。”

梁叛駕著馬車,並不先行出城,而是行駛到那客棧樓下,朝上喊道:“邢肅、盧獻之,出來!”

邢肅坐在樓上廳裏,沉著臉便站起來,向剛剛找笑麵虎兌了銀子的劉世延拱手道:“誠意伯,好不好拆借一萬兩銀子急用?回到南京定當如數奉還。”

劉世延也聽到了樓下梁叛的喊聲,“嗤”的一聲笑道:“你居然欠梁叛的銀子?你和那個家夥談錢,怪不得你輸得一敗塗地!”

他說著從兜裏抽出四張八百兩的兌票,又從腳底下拎出一個小箱子,打開查了查,又蓋上,將那箱子連同四張兌票踢到邢肅的腳邊,說道:“箱子裏是一千二百兩銀子,加上兌票,四個八……”

他掰著手指頭算了一會兒,說道:“四個八……三十……三十二?”

一旁的盧獻之道:“是三十二。”

劉世延道:“三千二百兩,加一千二百兩,一共四千四,就這麽多。”

笑麵虎就給他兌了這麽多,剩下的五千多兩銀子寫了個欠條,指定到南京某個店鋪去取。

劉世延也不怕這老太監賴賬,敢賴賬他就把狀告到皇上那裏去!

這兩年皇上可算是記起他們這幫勳貴了,比往年要上心在意得多,這狀一告一個準。

邢肅拾起那四張兌票,可是那小箱子中畢竟有以前二百兩銀子,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官員如何抱得動?

好在那馬但道:“邢大人,我來拿罷!”

說著俯身捧起那箱子,便朝樓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