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所說的那個磨水晶的,就在上元縣珠寶廊。
珠寶廊顧名思義,就是條專賣珠寶首飾的街道,也叫珠市或者石城坊。
此處街麵所鋪監石砥平而厚重,道路兩旁建有遮陽避雨的官廊,所以名中有個“廊”字,是極好逛的一條街道。
老周領著梁叛下了內橋,便鑽進珠寶廊大街兩側的官廊裏。
兩人兜兜轉轉,走了半晌,就連老周自己也是邊走邊找,最後才在兩張垂掛的店鋪招子中間,找到一個極為狹小的門臉。
找到了地方,老周便急忙告辭了,雖說縣衙的大門沒有多少人敢亂闖,但是他畢竟職責在身,不敢久留。
梁叛拱手謝了老周,便自己走進店去。
進了店除了貼牆的一排貨櫃,便隻留了單夠一人進出的空地,由於兩麵無窗,店內光線暗淡。
梁叛抬頭掃了一眼,這店八成是一條窄巷子封了頂改成的隔間,貨櫃上隻放著四個托盤,每個托盤中都有四塊“一片鏡”,一共是十二塊。
最裏麵坐著一個微微禿頂的漢子,約莫是店主,穿著一身粗布衣山,胡子掛在臉上好似茅草樣亂,襟懷半敞,滿身的不修邊幅。
那店主自己也帶著一副眼鏡,正低著頭就著頭頂天窗上透下來的光,在案子上磨著一塊淺藍色的水晶。
聽到有人進店的動靜,店主頭也不抬地問:“要一片鏡還是靉靆?自己在盤中取了試,試好報個號。”
梁叛朝那托盤中細看,原來盤中十二塊一片鏡每一塊都有編號,從甲一、甲二到己一、己二不等,每一片凹麵鏡厚度都不相同。
這是粗驗光啊!
梁叛拿起兩塊一片鏡來,舉在眼前看了看,微微點頭,這些水晶不論質地還是透光度都還不錯,雖然跟後世的鏡片相比要差得遠,不過在這個時代來說,已是極大的進步了。
“在下想勞煩店家替我磨兩塊鏡片,一塊凸麵一塊凹麵,不知做不做得來?”
梁叛放下手中的一片鏡,走到店主麵前問道。
那店主這才抬起頭來,將鼻梁上的眼鏡向上推了推,訝然道:“凸麵鏡?”
梁叛從身上掏出小本子,用炭筆畫了一個凸麵鏡一個凹麵鏡的剖麵圖,又畫了個側麵圖,撕下來交給店主。
那店主看了一眼,點頭道:“能做。”
“有沒有無色的水晶,要最透的。”
店主看了看尺寸大小,從背後的一隻木箱中翻出好幾個木盒子來,每個盒蓋上都有編號,他打開其中兩個盒子,裏麵各用紅布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塊水晶。
打開那紅布一看,是兩塊極透的水晶,最重要的是沒有許多雜色,正是梁叛所需的那種。
店主拿起來給梁叛看了一眼,又放回盒子裏。
“有,要加錢。”
梁叛又在兩個鏡片中間畫了一條線,說道:“磨成以後兩隻鏡片焦點需在一條線上,做得出嗎?”
店主又看了會兒,點頭道:“能做,要加錢。”
“你說個總數好了。”
“二百兩。五十兩定錢,四天取貨。”
如今這種鏡片還是稀缺貨,價值幾乎等同於黃金,一塊一片鏡按成色和磨工需三四兩到近十兩不等,二片的靉靆從十幾兩到五六十不等。
梁叛所需的是最好的水晶,最高的磨工,店主要二百兩銀子並不算高。
“我給你三百兩,一百兩定錢,後天晚飯之前就要拿貨。”
店主撓了撓頭,想了想,說道:“可以。”
梁叛朝街上一招手,便走來一個背著籮筐的老漢,兩眼渾濁地朝梁叛和那店主望了一眼,站在店門口畏畏縮縮地不敢進來。
“匡夫子!”梁叛道,“勞你的駕,找陳老板個支幾百兩經費過來。”
匡夫子通常在大中街附近支攤子編筐紮掃帚,梁叛從大中街經過的時候,便暗中打了個手勢,讓他跟了過來。
這人別看隻是個編竹筐草席的老漢,卻正經是個文生員出身,在江寧縣儒學裏有名錄的。
所以梁叛叫他一聲“匡夫子”。
匡夫子還是呆呆地看著他,似乎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梁叛便在小本子上寫了一句話:欲製千步外可看清圖書文字之千裏鏡,請支五百兩公費,梁。
他將這張紙撕下來,折了一折,交給匡夫子:“拿給陳老板,跟他說我今天要用。”
匡夫子也不看他紙上寫的甚麽,牢牢貼身收了,這才轉身離去。
梁叛讓那店主稍等,也走上了街去。
他出了店門,便往回走,過了四間鋪麵之後,便轉身進了一個門口掛著“旗”字小牌的當鋪。
他來時便一路留意漕幫的鋪子,從內橋下來到此處,一共有七家至多,兩家金銀首飾、一家酒樓、三家玉石珠寶,還有一家當鋪。
這七家店鋪之中,有五家是漕幫中錦衣總那一支的,隻有兩家是旗手總一支的。
雖說都是漕幫的鋪子,不過梁叛畢竟同旗手總的馮二更熟悉一些,所以他挑了間旗手總的。
這珠寶廊中旗手總一支的兩家鋪子,其中便有這當鋪。
人剛進去,便有個形容身段都十分利落的年輕夥計迎了上來拱手行禮,臉上帶著笑意,朗聲道:“貴客,敢問,當當贖當,還是看看物件兒?”
梁叛向他拱拱手,說道:“怎麽稱呼?”
“不敢勞問。”那夥計雖然麵嫩,卻毫不怯場,“小姓陳。”
五百年前同我們陳老板倒是一家!
梁叛想著,隨口道:“我姓梁,也不當當,也不贖當——老實講,身上隻有十幾兩碎銀子,也瞧不成東西。我想從你櫃上借一百兩銀子,最遲明日還你,行不行?”
這個要求實在有些冒犯了,若是尋常當鋪早已叫了打手出來趕人。
可那陳夥計居然毫不慍怒,仍笑著答:“小店裏沒有這個規矩。不過江湖上急人之難,在我們漕幫沒有講不通的理,隻要老客確有拿銀子的道理,別說是借,便是小店雙手奉上也無不可!”
他這一番話說得又漂亮又嚴實,不經意間抬了漕幫的字號出來,好教人知難而退。
梁叛豎了個大拇指,說道:“好,不愧是漕幫!不過我隻是要借,而且沒甚麽道理……那算了,打攪你,再會罷。”
他現在急用這一百兩銀子的定錢,早早付了定錢那店主才能早早替他開工,若是耽誤一二個時辰,他要用的東西要辦的事情便需推遲整整一天。
所以梁叛本想進來報個名字,從櫃上先支一百兩銀子的,不過進了門才覺得不妥——漕幫雖然夠意思,可自己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跑進漕幫的店裏,報個名字就敢要一百兩,傳出去叫人笑話不說,還辱沒了漕幫的名望。
他正要往外走,卻聽那夥計叫道:“且慢!”
那夥計將他上下打量一遍,又拱手問:“敢問老客行幾?”
“在家隻有一個,同幾個兄弟論的話……行五。”
那陳夥計眼睛睜了一下,忙道:“是南門西的梁五爺?”
梁叛笑道:“不敢。”
陳夥計頭一轉,向櫃台後麵喝道:“二櫃,取一百兩來!”
叫完二櫃,又走到櫃台邊,抽了一張空當票,取了一支筆,將那當票反過來放在桌上,向梁叛恭恭敬敬地說:“梁五爺,我們齊老大和旗手這邊的馮二爺都特為交代過,梁五爺的事就是漕幫的事,沒有彼此好分!你老用錢小店該當奉上,不過當鋪沒有空掏錢的規矩,哪怕齊老大來了也是一樣。所以請你隨便寫個字留下,畫個圈兒打個勾也行,算是你老把這張紙這幾個字死當在小店裏的。”
死當就是當當之人與當鋪約定不再贖回了,交易一成,所當的物件就全歸當鋪處理,便等同於轉賣。
這陳夥計說死當的意思,自然是說梁叛不必再拿銀子來贖,當鋪花一百兩買了他的字。
梁叛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路子,不止新奇,而且處處合著規矩道理。但是他不肯白占便宜,說道:“還是活當,我最遲明日來贖!”說完接了筆在那當票背麵寫下:江寧縣梁五用漕幫永升當一百兩。
陳夥計拿了當票,恰好二櫃捧了銀子出來,便唱道:“銀紙金字一幅,當銀一百兩。”
櫃上寫當的立刻刷刷寫了當票出來,連同銀子一起交給梁叛。
這個麵子是給得極高了,梁叛取了錢,便問那夥計的年歲名號。
陳夥計道:“回梁五爺,小的今年十九歲,叫福生。”
“好,福生,多謝你了!”梁叛他和朝店裏幾個夥計都拱供手,出當鋪往那眼鏡店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