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亭道:“既然你剛才說得都是謊言,那又憑甚麽讓我現在相信你?”

“不不不!”弗郎西斯科很從容地道:“雖然我說了一部分謊話,但另一些是真的。我們的船上的確有很多火繩槍,而且也的確是最精良的——至少在中國海周邊的這片地區來說,它們都是最精良的。

“不管是貴國自己製造的火器,還是日本的,全都不如我們這批新貨,這我同樣可以發誓!”

陳亭因為沒有“屏風指導”在身後,估計實在不知道如何接話了,憋了半晌才道:“那你發誓罷……”

石屋內外都安靜下來,梁叛隻覺好笑,心想陳小堂這人一本正經地搞笑起來,還真有點意思。

弗郎西斯科也有些愣怔,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舉起手鄭重地道:“我弗郎西斯科……”

“不!”陳亭打斷他道:“不要提你的名字,直接發誓。”

他是擔心對方用的是假名,用這個名字發誓自然沒有任何效力。

梁叛在外麵暗暗點頭,覺得陳大東家考慮得十分周到。

雖然有些幼稚。

弗郎西斯科無奈地聳了聳肩,隻好重新發誓道:“我發誓,剛才我所說的一切話語,都是真話,如果是假話,就讓我的靈魂墜入地獄,成為惡魔的奴隸。”

梁叛朝裴德洛看看,裴德洛點點頭,表示這個誓言是可信的。

那就姑且可信罷,梁叛在木製門框上輕輕敲了敲,陳亭會意,不再跟對方兜圈子,再次問道:“這樣的鳥銃你有多少,願意用多少來換取補給,還有你的自由?”

最後一句並非梁叛讓他問的。

不過陳亭這次的自作主張並沒有使得梁叛反感,恰恰相反,他很欣賞這種有益的變通。

那弗郎西斯科頓顯然有些氣憤,說道:“你這是趁水打劫!”

陳亭糾正道:“是趁火……”

“我的船現在被困在水裏,你們就是趁水打劫!”

陳亭一愣,竟被這個白皮佬給說得啞口無言。

梁叛暗暗搖頭,怪不得陳小堂會被他叔叔給取代,氣勢實在太弱了,根本不像個做大事的料。

他幹脆不再躲藏,直接走進石屋當中,對這弗郎西斯科冷冷地道:“佛郎機佬,請你注意你的言辭!”

陳亭鬆了一口氣,趁機退了出來。

弗郎西斯科將梁叛上下打量一遍,很輕佻地吹了聲口哨,笑道:“真正的大人終於出來了!”

梁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看來你還沒有想清楚該用甚麽語氣跟我說話。”

弗郎西斯科一陣啞然,卻見梁叛已經背著手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石屋,並“哐”的一聲將門關上了,根本沒有給他任何解釋和挽救的機會。

梁叛走出石屋之後,正好看見張小旗遠遠地快步走來,看來他已經將外麵等著看熱鬧的群眾打發走了,現在過來給弗郎西斯科搜身。

他迎上前去,對張小旗道:“多派兩個人看住他,如果他要求吃飯,就給他幾塊鹹餅,多放鹽,但不要讓他喝水,一滴水也不要給。”

張小旗奇怪地道:“那為啥要給他鹹餅?”

梁叛微微一笑:“鹹的吃多了容易口渴,餅也是!”

三人一路出了衙門,陳亭不解地問:“大人,鳥銃不要了?”

梁叛道:“要啊,不過在他們手上多存幾天也不會壞。但是我很討厭那個弗郎西斯科,先讓他渴兩天,他就會知道該用甚麽態度求人了。也會更加明白,在饑餓和幹渴麵前,鳥銃一文不值,水和食物才是價值千金的。”

送走陳亭,梁叛帶著裴德洛回到官邸的時候,兩人卻同時陷入了沉思當中。

他們兩人所思考的是同樣的問題:弗郎西斯科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還有多少是隱瞞的?

有時候隱瞞信息,比釋放謊言更能誤導別人。

因為謊言總有破綻,而刻意隱藏起來的信息未必會有。

梁叛開口道:“裴德洛,你認為弗郎西斯科發誓的內容可信?”

裴德洛想了想,點頭道:“是的,老板,我認為他不會輕易地發類似的誓言。”

梁叛道:“他自稱是從滿剌加送鳥銃到壕鏡澳,這倒是與你們石竹商會所接到的采購任務頗有聯係。”

裴德洛道:“這兩個任務背後透露出來的信息是相吻合的,都表示他們要在壕鏡澳部署一批軍隊了。”

不得不說,裴德洛的思想轉變十分幹脆,他似乎已經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和新定位。

他如今對事物的思考,也完全是站在了梁叛的角度。

梁叛現在就發現,這個裴德洛的腦子很快,完全能夠跟上自己的思路,這一點上此前隻有冉清能夠做到,就連老八也因為眼界的限製而欠缺一些。

這讓他感到十分欣慰。

於是他拍了拍裴德洛的肩膀,說道:“暫時不用想了,等到弗郎西斯科主動找我罷。你現在可以去休息了。”

裴德洛向他行了一禮,告辭而去。

不一會兒,張小旗求見。

他帶著弗郎西斯科所有的物品:一套衣服,一雙皮靴,還有一塊掛在脖子上的鐵牌子。

此外沒有任何東西了,沒有信件,沒有印章,也沒有任何能透露更多信息的東西。

梁叛看了看那鐵牌,隻有拇指大小,外形像是美國大兵常常掛在脖子上的“狗牌”。

狗牌上刻有一行小字:Franciscus。

也就是拉丁語的弗郎西斯科。

有意思的是,這個單詞的本意是“法國人”,或者“法語”,就好像中國人給自己起名叫“朝鮮人”一樣奇怪。

當然了,也許這在歐洲或者葡萄牙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梁叛對此並沒有甚麽研究。

於是他丟下那塊“狗牌”,擺擺手道:“拿下去罷。”

……

這一天很快又過去了,隻是弗郎西斯科的到來,給桃渚所帶來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新聞。

但除此之外,仍是一片井然有序。

鐵匠鋪還在源源不斷地將兵器送回來,除了腰刀,還有一些槍尖、箭簇,以及許多特別設計的兩寸長的尖刺。

這些尖刺是綁在竹子枝梢上的,用來製作狼銑。

兵營的建設也已經接近了尾聲,二十座新的營房立起了梁柱,隻等添磚加瓦完成,便全部結束。

夜中,梁叛走在桃渚街有些清冷的街道上,兩邊都是漆黑一片,這個點除了零星的幾家店鋪還留著一兩盞燈,老百姓基本上都已熄燈睡了。

他這會兒要到迎賓客棧去,找一趟陳亭。

畢竟鬆江那裏還有一批軍需,也就是棉布和棉花,需要運送過來的。

梁叛的打算是,讓陳亭派人帶著自己的信,到鬆江跑一趟,教鬆江府準備好軍需之後,可以請嶽三跳派船承運。

鬆江漕幫的船隊可以一直將貨送到寧波奉化,或者紹興新昌,餘下的陸路教陳亭的南北馬行接手。

他想,常樸和張夢陽他們欠自己這麽大個人情,最少也要包郵罷,自己指定兩家快遞也不算過分,就算照顧照顧嶽三哥和陳小堂的生意。

而且還可以順便帶信回去給冉清,看看鬆江那邊的事幾時料理清楚,甚麽時候能到台州來相聚。

必須得催一催冉清了,讓她來管管那個越來越囂張的死丫頭!

人到了迎賓客棧,可是一進門,梁叛就覺得好像有些不對。

於是連忙跨出來,抬頭看看牌匾,才確定這就是自己住過的那間客棧無疑。

可一段時間沒來,這迎賓客棧的變化似乎太大了些!

不但裏裏外外重新布置了一遍,就連牆麵、門窗甚至錢櫃酒架也都全部刷洗得煥然一新。

燈光映照之下,甚至連懸在頭頂的橫梁,都在反射著油蠟般的光澤。

陳亭此時根本不像是個坐擁整個商行的大東家,而像是位專心幹活兒的小夥計。

他坐在牆角的一張桌子邊,桌上滿滿地碼放著十多個積滿灰塵的酒壇。

陳亭雙手袖子全都卷到胳膊肘,正用手中一塊抹布,仔仔細細地為這些酒壇擦拭灰塵。

店裏除了這位大東家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掌櫃和夥計們也不知被他遣到哪裏去了。

梁叛走進堂內,調侃道:“陳大東家連這點加班工資也舍不得付,自己在這裏幹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