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軍跟在他的身後,有些納悶地看著他們的百戶官,都在心裏嘀咕:怎麽不進去了?時間早還是晚啊?不是要打埋伏嗎?

梁叛雖然心思早就飄到那客棧裏去了,可仍然在恪守著他一個指揮官的本分,他心不在焉地不斷地下達著新的命令:“去個人,把那買早點的小販攔下來,他擔子裏的東西全包了,要給錢,還記得我們‘八項注意’的第二項嗎?”

眾軍立刻齊聲大吼道:“買賣公平!”

剛剛走出村子口的小販給這一生平地而起的叱吼嚇了個趔趄,險些把肩上的擔子扔了。

他一瞪眼,瞧見村子外麵烏泱泱站了一百多號人,以為是清早起來打劫村子的強人,頓時腿肚子有些轉筋。

可等他瞧清這幫人的裝束——雖然個個都跟落湯雞似的,但無疑全都是衛所裏老軍的穿戴,這才魂魄歸位,但也不敢朝前走了,掉頭便要回村子裏。

可惜天不遂人願,他還沒把扁擔轉過來,就聽一個老軍遠遠地喊道:“喂,老鄉,你賣的啥,我們都要了,有銀子給你!我們是買賣公平的,絕不白拿群眾的一針一線!”

梁叛不管手下人怎麽和那小販糾纏了,邁步便朝客棧走去,同時還在不斷地下令:“去一隊人,帶著銀子到各家去借灶火,抓緊燒熱水、烤幹衣服,不準騷擾女眷,寡婦門不許進,家裏沒男人的不許進,兩位百總去找裏長出麵協調。”

他一邊說一邊不斷有人脫離隊伍,去執行他的命令,等到一眾人等走到那客棧門前時,他看看兩架馬車頂蓋上垂下來的門戶牌子,在空中晃晃悠悠的,都刻著一個“梁”字。

梁叛隨手抓住其中的一塊牌子,大拇指在“梁”字上輕輕摩挲了兩下,不由得打心底裏笑了起來。

此時客棧的掌櫃已經迎到門外,帶著幾分戰戰兢兢的神情,十分熱絡地招呼:“各位將軍、總爺,村野小店,又小又窄,沒甚麽明堂,不知各位有甚麽吩咐,小店一定盡力照辦伺候……”

梁叛身後一名隊長聽他囉囉嗦嗦,其實是推三阻四,便道:“你怕怎的,有客不朝門裏迎,是甚麽道理?”

掌櫃連忙讓開門口的道路,一疊聲請進。

那隊長見梁叛沒動,便沒朝店裏跨,隻說:“速速叫灶上生活煮粥,不要好酒好菜,有熱粥、饅頭和小菜便都上了來……”他一麵吩咐那掌櫃一麵答應,最後這隊長還不忘向梁叛請示:“大人,這樣子成不成?”

梁叛道:“成,你安排罷,也不必吃得太寡淡,有葷腥的也可以弄一點。別忘了還有收容隊的人,要提前預備好。”

那隊長記下了,便問那掌櫃道:“聽見我們大人的話了?廚下還有肉嗎?”

掌櫃的道:“清早尚未來得及采辦,隻有兩刀鹹肉。”

梁叛道:“那就把鹹肉切碎了,同粥一起煮,有菜葉子也剁碎了撒進去,吃頓鹹肉菜粥罷。不用替我留飯,你們自處,我還有事。”

說完擺擺手,徑自跨入大堂,朝後院裏闖去。

掌櫃連忙想要製止,那後院裏住著有女客,一個軍漢如何闖得?

可是那隊長已經一閃身攔在了他的麵前,狠狠地瞪了一眼,說道:“還不去準備吃食……咳咳,不對,我們‘說話要和氣’的……呃,老鄉,麻煩你快去準備吃食,有勞有勞。”說著還笑嗬嗬地拱了拱手,一副良善之輩的樣子。

“是,是。”掌櫃的連忙答應,搓著手便向後廚去了。

……

梁叛獨自一人走進後院,四下看了看,這院子小得可憐,三麵都是客房,當中隻有兩丈進深、三丈見寬的天井,是個合院。

他一進院門,便聽見對麵那座最大的客房中,傳來兩記孩童郎朗的讀書聲,聲音稚嫩而清晰,聽他們讀的是:“知之真切篤實處。既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

讀到此處,隻聽其中一個孩童不讀了,問道:“先生,這便是‘知行合一’嗎?”

一個女先生輕輕“嗯”了一聲。

兩個孩童便繼續向下念。

梁叛聽見那女先生的聲音,身子微微一震,忍不住便朝前邁了兩步。

這時那房屋的大門“嘩”的一聲打開,露出一張滿是驚訝的俏臉來。

兩人四目相對,都覺不可思議。

梁叛比對方更加意外,失笑道:“郡主大人,你怎麽又跟到台州來了?”

鬧鬧郡主迅速斂去臉上的驚喜之色,把細腰一叉,挺起胸脯,撅著紅唇,很不服氣地道:“怎麽樣,本郡主不能來嗎?台州不是我大明的疆土?倒是你這個壞蛋,為甚麽會出現在這裏,你不是應該在桃渚所練兵嗎?”

此時屋裏的讀書聲早已停了,冉清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鬧鬧的身後,臉頰帶著一抹紅暈,隔著郡主與梁叛對視,淡淡地笑了起來。

郡主兩邊則各探出一個小腦袋來,四隻黑漆漆的眼睛都蘊著親近的笑意,緊緊盯著梁叛。

“你們怎麽來台州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梁叛輕聲道,他嘴裏說的是“你們”,眼裏卻隻有冉清一個。

冉清道:“趕路也不過三幾日,寫信也要這麽久,何必費工夫?”

“那倒也是……”梁叛笑著,朝幾人走了過去,鬧鬧皺著小鼻子哼了一聲,拉著兩個小娃娃出了房門,說道:“走,我帶你們去找韓護衛學武。”

阿慶連忙將身體向後賴,嘴裏叫道:“我不要,我不要,韓護衛是三腳貓的功夫,我要跟梁叛學!”

“你個小混蛋,啥也不懂,走罷你!”郡主扯著阿慶便走,這時西屋的門也打開來,一名護衛探頭朝外麵看了一眼,瞧見了梁叛,眉毛一挑,拱了拱手。

梁叛抬手朝他打個招呼,這人他還有點印象,在南京見過,是從大同跟著鬧鬧一路過來的,代王府的護衛。

這人大概是終於尋到鬆江去了,這次郡主出門,他又跟在身邊扈從。

阿慶好說歹被郡主給拽走了,梁叛走進屋裏,關上房門。黑漆漆的屋內,隻能看見對方亮晶晶的眼睛,漸漸的,兩人的目光都像被融化了,變得像水,像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