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南京大理寺背後是誰在操弄,就是他們這位求仙問道的皇上,收來的銀子當然是進了皇帝的私帑,買到官的人自然也成了皇帝的心腹。
沒法不成為心腹,因為皇帝手裏掌握著他們買官的證據。
龐翀甚至能夠想象得到,一旦這些人中有不聽話的,皇帝立刻會用買官的罪名把這些不聽話的人辦了,空出來的職位又可以賣給下一批冤大頭。
韭菜是一茬一茬地換著割,簡直絕妙!
整個大明朝,沒人比他們的皇帝更懂得割韭菜……
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從他手上將望遠鏡接過來,隻看了一眼,便搖搖頭,傳給了下一位。
他以為是個珠寶玩物,但那鐵質的單筒雖然精巧,還能前後伸縮,但是畢竟沒甚麽美感,那兩塊水晶倒是剔透,隻是嵌在這鐵筒上,似乎是暴殄天物了。
也不知是甚麽人進獻的古怪東西。
這些人都是隻看而不說,動作又輕又慢,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驚擾了打坐的皇上。
這時已經有人拿起那支鳥銃來看,見龐翀的手裏空了,便立刻遞了過來,還特為在藥倉的燧發裝置和扳機上指了指,表示此處有門道。
龐翀接過鳥銃,右手下意識地便放在了握把出,手指便碰著了扳機,輕輕一扣,那燧石突然打下來,同火刀一撞,隻聽“哢”的一記聲響,很突兀地發生在了安靜之極的大殿之中。
正在崇佑帝腿上酣睡的黑貓被這一聲驚醒,猛然抬起頭來,深邃的眸子警惕地四下一掃,最後盯著龐翀,一縱身便跳到了光亮厚實的木榻上,邁著慵懶的閑適的步伐朝幾位閣老走去。
眾人見那黑貓越走越近,神情都有些緊張。
眾所周知,這黑貓在宮中從來隻願同皇上和陸師親近,從不靠近旁人,尤其討厭一身怪味的太監,所以西苑這裏除了幾位有職分的大太監伺候以外,其他灑掃擦拭的小太監全都換成了宮女。
黑貓對宮女倒是沒甚麽抵觸,個別發育最好的的宮女甚至獨得恩寵,有幸被允許給貓大爺鏟屎洗澡。
如果梁叛在這,估計要逮住這黑貓罵一句老色批。
不過這些內閣的糟老頭子們就沒這麽幸運了,他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黑貓的好臉色,剛才那位嫌棄望遠鏡的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還曾因為腳步太重,嚇到了打盹的黑貓,而被暴起撓過一次,手背上到現在還留著幾道紅絲。
也不知道甚麽時候就會狂犬病發作了。
就在黑貓朝閣老們越走越近,並且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威嚇聲時,崇佑帝終於睜開眼,威嚴地叫了一聲:“夜獅子!”
黑貓聽見自己的名字,轉頭朝著皇帝“喵嗚”一聲,似乎對皇帝此時召喚自己有些不滿。
崇佑帝“嗬嗬”一笑,寵溺地擺擺手道:“罷了罷了。”
隨即憐憫地看著自己的閣臣們,不知道這回又是哪個要遭殃了。
誰知黑貓這次沒有打算撓人,而是走到龐翀身邊,朝著這位當朝首輔、權勢通天的文官魁首齜牙嘶吼一聲,然後用爪子去扒拉那支鳥銃。
龐翀連忙將鳥銃輕輕放在地上,清瘦古板的一張臉上,也露出幾分緊張之意,飛快地將雙手籠在了袖中,身子微微後仰,想要離這霸道的黑貓遠一點。
崇佑帝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心中對夜獅子愈加歡喜。
看那些平日裏不可一世的閣臣文人,一個個權柄滔天、清高自詡,明裏暗裏同他這個皇帝對抗,無時無刻不想展示他們整個文人團體的影響,和個人的名望。
可是現在,卻被他養的……不,被他伺候的一隻狸奴給製得服服帖帖,豈不可笑麽?
黑貓對龐翀不屑一顧,黑色的尾巴左右亂掃,鼻子卻在鳥銃的扳機和槍托上嗅了嗅,抬頭朝陸璣看了一眼,然後徑直穿過眾人,一溜煙朝門外躥了出去。
陸璣笑了笑,知道這黑貓從鳥銃上聞到了梁叛的味道,估計以為是梁叛就在附近,這會兒出門去尋了。
崇佑帝也有些摸不清這夜獅子的脾氣,當下並不去探究這狸奴的反常行為,隻是派那位遠遠侍立在門口,發育最好的那位宮女跟出去瞧著,防止這黑精靈走丟了。
等那宮女顫巍巍地跑出去了,崇佑帝摘下手邊的一支碧綠的竹柄拂塵,在身前地榻上掃了掃,站起身來,步履如仙,長須飄動,看也不看那些閣臣,徑直背轉身到後殿去了。
陸璣跟著進去,隔了片刻,又出來道:“諸位閣老,口諭。”
幾位閣臣都坐正了身體,專心聆聽。
陸璣雙手叉在小腹之前,用皇上那種疏淡的口吻道:“‘把那兩件玩意兒拿來瞧瞧’。”
幾位閣臣躬身領旨,將鳥銃和望遠鏡留在榻上,都站起來退開幾步。
兩名宮女過來,將兩樣東西捧起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到後殿去送給皇帝禦觀。
龐翀等宮女都轉了出去,這才問道:“陸師,皇上還有甚麽旨意?”
陸璣笑道:“沒有了,請問今朝在無逸殿值守的是哪位?”
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道:“是本官。”
陸璣道:“陛下念大人勞苦,賜休養一日,命翰林院侍講兼國子監司業張太嶽代值無逸殿。”
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本來聽著還挺高興,可越聽越不對勁,讓張太嶽代值無逸殿?
這要是一個月前倒還沒甚麽,張太嶽一個月前還隻是翰林院侍講兼國子監司業,值守無逸殿替皇上寫寫條子、轉發轉發票擬,分內之事而已,畢竟翰林院本來就是閣部的後備隊嘛。
可月初張太嶽突然再兼端王府侍講,已經從翰林院搬到了端邸,大家都以為這小夥算是徹底栽了,等景王正式冊封,端邸的那些屬官都得靠邊站,等於提前宣告了官運的結束。
可現在皇帝突然要張太嶽來值班,這是甚麽意思?
難道又有甚麽新的風向?
眾人紛紛看向陸璣,希望從這位雖無國師之名,已有國師之實的老道人眼中看出幾分端倪。
可陸璣臉上隻有一片謙和溫良的笑容,別無任何信息。
龐翀眼中閃過一絲警覺,作揖告辭。
其他人緊隨在後,也紛紛退下。
陸璣送到大殿門口,稽首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