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不是甚麽窮凶極惡之輩,也不是鬆浦隆信的仇家、債主,但他還是想逃。
因為那兩個人一出現,意味著自己將不得不被動地卷入一場無奈的紛爭當中。
葉宗滿瞧出了他的異樣,抬頭向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是兩個男子,一個月代頭茶筅髻的壯年,一個“一髻”發式的少年,都穿著黑色的和服。
那壯年男子腰懸一柄尋常的太刀,而少年卻掛著一支更長的打刀,雙手持的刀柄加上修長的刀鞘長度,與他整個人的體型不成比例,顯得有些滑稽。
“那是誰?”葉宗滿不禁問道。
那兩人一看便不是尋常的武士,特別是那壯年,應該是為某個大名效力的武將。
“龍造寺家的……”鬆浦隆信無奈地道:“他們是鍋島父子,父親叫鍋島清房,兒子叫鍋島直茂。”
“那又怎樣?”葉宗滿其實骨子裏對這些日本的所謂大名和家族,仍舊秉持著一種不屑的態度,這些人的爭鬥在他眼裏,有時候就像小孩過家家一樣。
彈丸之地就敢稱國,幾百上千人就能把一座所謂城池的攻防戰打得不亦樂乎,還傳成經典戰役,這不是鬧著玩嘛?
所以他對這對甚麽鍋島父子,也是這樣一種觀感——小兒科,鬧著玩。
鬆浦隆信卻顯得沒那麽輕鬆,歎道:“鍋島家族與龍造寺家的關係非同一般,而且他們效忠的是龍造寺隆信。那個小孩,鍋島直茂的母親,是隆信的姑媽,他和隆信是表兄弟。”
葉宗滿很快明白了,笑道:“他們來找你幫助龍造寺隆信複位?”
“大概是的。”鬆浦隆信聽出了葉宗滿笑聲中的幸災樂禍,不過他並不在意,反倒覺得欣喜,因為這是善意的、一種親密的表現。
葉宗滿道:“那你先忙,我去北邊看看。”
“等等。”鬆浦隆信連忙拉住他,他的身高隻到葉宗滿的肩膀,此時隻好抓住後者的手腕,急道:“葉將軍,你跟我一起!”
葉宗滿笑笑停下腳步,他看出這位年輕的領主顯然不想卷入這種爭鬥之中,要拉自己做個擋箭牌,不過這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反正閑來無事,便順了他的意,陪鬆浦一起去見了鍋島父子。
……
“前方出現兩艘奇怪的船,像兩個大長盒子……”
周老大嘟囔了一句,把舵盤轉了半圈,打算從那兩艘盒子船的另一側繞過去。
誰知那兩艘盒子船也順勢轉動方向,首尾相連地橫在了炮艦行進的方向上。
範老板皺眉道:“那好像是倭國水軍的船。”
“水軍?”周老板伸長了腦袋看看那兩個木板楔成的方塊形船艙,不由得腹誹:這他娘的和棺材板兒有甚麽區別?一衝不就散了?
這船給西湖上的婊子當畫舫都嫌又醜又不結實,水軍能用?
“這是關船,倭國水軍用來收稅的,在水上一橫就是個關卡。”這時梁叛走上艏樓,向兩位頭頭解釋。
周老大道:“倭國的水軍這麽無賴?隨意收稅的?”
“咳……”梁叛道:“說是水軍,其實就是一些大地主豢養的武士,不是朝廷的軍隊。”
“那不就是強盜嗎?”周老大十分憤慨,“啥叫收稅,這明明是打劫!”
“呃……也可以這麽說……”
梁叛走到船頭,經過範老板身邊時,這個狡猾的商人皺了皺鼻子,用力吸了兩下,隨即閉著眼陶醉地道:“嗯——好香啊!”
幾人連日來出生入死,交情已然不淺,所以範老板因為幾次拍馬屁不成,漸漸摸準了梁叛的脾氣以後,便會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果然收效。
梁叛這人看起來派頭不小,其實脾氣很平和,對每個人都沒甚麽架子,摸準了這道脈,範老板幹脆拋下包袱,交流起來便輕鬆許多了。
這句笑話卻把梁叛鬧了個大紅臉。
今天因為要入港上岸的緣故,梁叛特為又跟蘇菲婭換回了衣服,這件衣服在那番婆子身上穿了十來天,中間洗過兩次,所以汗味倒不怎麽重,反倒留了一股淡淡的體香。
梁叛在要求換衣服的時候,還沒想到這一茬,等穿上身以後才發現不大對勁。
不過這件衣服裏麵大有乾坤,肋下縫了皇帝的密詔。
至於那份國書一直在他的腰帶裏藏著,並沒有換給蘇菲婭。
他沒想到,這兩件東西搞不好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梁叛紅著臉,假裝沒聽見範老板的調侃,他想到給那番婆子換衣服的時候,那份旖旎風光,心裏又忍不住躥出一股火來,鬧得他臉色更加窘迫。
這時忽聽周老大道:“要不要收帆?快撞上了。”
梁叛道:“把側舷給他們,叫阿照朝水裏放一炮,把他們嚇走就行了。這些人應該是平戶水軍的,我們要在平戶上岸,沒必要跟他們起衝突。”
“好嘞。”
周老大將舵盤打了大半圈,炮艦在海麵上緩緩劃出一道巨大的弧線,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從側舷的炮窗當中推出,厚重的鑄鐵炮像一頭頭惡獸,隨時準備向那兩個棺材盒子咆哮。
突然其中一門火炮轟地噴出一道火龍,濃煙翻滾之下,一枚大鉛彈“砰”地擊在了兩艘關船前方不到一丈的水麵上,濺起的浪頭重重地拍在了關船的艙壁上,海水從兩排箭孔當中潑進去,使得艙內發出一片慌亂的叫喊。
兩艘關船以最快的速度分向兩邊,三十支槳飛速劃動,激烈地拍打在水麵上,轉眼間便逃得隻剩兩個黑點。
周老大和範老板在艏樓上哈哈大笑,重新轉過方向,朝著港口而去。
……
鬆浦隆信在碼頭上用來待客的房子很簡陋,隻夠六七個人圍坐在一張矮幾邊,就連坐的凳子都是木樁子簡單刨平了的,沒有任何裝飾和雕花。
這一切都昭示著平戶鬆浦的日子過得並不怎麽殷實。
葉宗滿看了心裏暗笑,卻不多說甚麽,自顧自坐在木樁子上喝茶。
鬆浦隆信對鍋島父子顯得很熱情,教手下將“最好的茶”都拿出來,煮了一壺。
葉宗滿這位茶客佬一聞茶味,就知道是陳年的碧螺春,搞不好還是大前年自己從湖州帶回來的那包。
鬆浦隆信給他續茶時,向他眨了眨眼,葉宗滿不由得失笑:媽的,就是那包!
一直沉默的鍋島清房突然間抬起頭來,沉聲說道:“鄙人來到平戶,是有事相求於鬆浦家,以及老船主……”
鬆浦隆信心想,果然!
葉宗滿卻感到納悶:怎麽求到我們頭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