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東來的馬車在能仁裏停下,前方便是一座與四周農家院氣象迥異的大院,高牆門樓,獅子宮燈,使得這園子一看就非尋常人家所有。

往常這大宅是常年無人進出的,大門也是四季緊閉,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宅院的大門洞開不說,還有整整八個家丁穿戴齊整,站在門外分列左右,見了客便迎進去,口中唱的名也極有派頭:“南京錦衣衛百戶蒯公諱放來賀——快園徐氏公孫諱維來賀——”

蒯放大喇喇地在禮簿上簽了字,拍了拍徐維的肩膀,賤賤地一笑:“我是公,你是公孫,快叫爺爺!”

“叫你媽!”徐公孫難得罵了句粗話,卻笑著踹了蒯放一腳。

可惜蒯放是個武官,輕輕一讓便躲了過去。

徐公孫見四周孫家的下人看了過來,連忙斂容道:“好了,不要孫少保家放肆,失了體統。”

蒯放笑了笑,正要再奚落他兩句,忽然眼睛一瞪,指著前方一座水榭,說道:“喔,你看,西門大官人來的好早!”

徐維鄙夷地道:“俞二哥在禮簿上排頭一位,你這廝沒長眼麽?”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往水榭那便走去。

此時俞東來正在水榭中,陪著他的是孫家的一個後生,兩人正聊一些戲行裏的趣聞。

那後生顯然也是熟諳此道的,不過鑽研的是北曲,眼下南曲雖有大興之勢,但是集唐宋大曲、宋詞和元代雜劇於一身的北曲仍是主流。

兩人一人執北,一人向南,不免要談及孰優孰劣的比較,聊到此時已有了幾分爭論的意思。

好在徐維和蒯放兩人加入進來,便將話題引到蔣大娘和陸湘蘭的身上。

男人之間永恒的共同話題隻有一個,那就是女人。

於是俞東來和孫家後生暫時放下“南北爭端”,將注意力轉移到“秦淮花魁”和“南曲第一角”上來。

當俞東來有些自矜地表示,他在十幾年前,曾經和蔣大娘有過一些露水緣分以後,立刻便成了話題的中心人物,被另外三人圍在中間。

孫家後生想要聽聽十幾年前的秦淮花魁到底美豔到何種程度,而蒯放和徐維則更關心於最核心的話題,也是俞東來始終三緘其口的那個問題——人稱蔣大娘年輕時為“軟香玉壺”,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俞東來應付這群禽獸的時候,梁叛自己一個人走在一片假山當中。

這孫少保的別院有一大半都是景致,剩下的房屋園舍便散布在這些山水樹木之間,最後用一圈高牆總圍起來。

就這樣,阿慶那小子還覺得這別院太小。

難道他是住皇宮長大的嗎?

因為院子實在太大,所以家中用的家丁也著實不少。

梁叛在假山外找到一名正在修剪花枝的園丁,問了冉清的住所,那園丁便替他指了一片竹林當中的兩幢小屋,說道冉先生就在那處。

梁叛謝了園丁,背著手邊走邊看,心想這宅子可比呂致遠的小院又好無數倍了。

他有些憧憬地想:倘或能在這別院中有一間小屋住著,也是件極愜意的事。

進了竹林後走了不多久,忽然聽見側後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梁叛轉身望去,恰好同走來的冉清四目相對。

冉清看著他,有些不大確定地道:“梁……梁叛?”

梁叛今天在俞東來家被人刮了胡子,又重新梳了頭,還換上這件簇新的衣裳,別說冉清,就連他自己初時也不敢認了。

況且俞東來這件衣服又騷氣得很,是天藍底白雪花的繡工,一件“長空飄雪”的袍子。

更加同他一向的風格不符,所以冉清才有些不敢相認。

梁叛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道:“是我,變化這麽大嗎?”

冉清還是一副素淨典雅的樣子,臉上帶著一抹笑意,將他從上至下又打量一遍,調侃道:“你這樣打扮,真有十足的風流文士派頭。”

說完她走上前,同梁叛在竹林之中並肩而行。

梁叛笑笑,問道:“阿慶呢?”

冉清道:“昨日回來說了些壞話,我罰他背書到半夜,還沒起。”

“哦?這小子又說甚麽了?”

冉清抿嘴搖搖頭,不肯說。

梁叛便不再追問,忽然想到昨夜剛剛學會的幾句《論語》,還有個問題不曾解開,恰好眼前有個先生在此,便道:“說來也巧,昨夜我半夜背了一會兒書,不過隻背了一句。還不太懂,正要請教先生。”

冉清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饒有興趣地問:“你要請教我甚麽?”

“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冉清道:“你說的是《論語》中,‘子曰:天下有道’這一段?”

“是,我隻背到‘三世希不失’,不知孔子後麵還有甚麽話?”

冉清道:“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朱夫子注解為:上無失政,則下無私議。”

梁叛念了兩遍,也明白是甚麽意思,便有些索然無味,搖了搖頭歎道:“我本來想,夫子說了這麽多的‘幾世而失’,那這天下究竟如何能夠做到‘不失’。本以為以夫子的智慧,總有發人深省之語,或許能夠給出一個答案……”

冉清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問道:“你認為夫子的話不對?”

梁叛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這副表情是甚麽意思。

其實冉清是見多了各種假借討論聖賢文章來同她搭訕的文人士子,有些人為了顯示自己的學問才情,喜歡專挑生僻晦澀的問題,冉清往往不屑一顧。

有些人甚至專門請人擬一道難題,再幫其做出獨到而精辟的見解,然後拿到冉清這裏來獻媚邀功。

當年與呂致遠一起在孫先生門下求學的時候,呂子達見這種人絡繹不絕,便十分憊懶地拿出屈子的《天問》,來同那些自詡才俊的追求者們探討,結果那些人自然一個個灰溜溜地铩羽而歸。

梁叛不知道她的腦袋裏轉著這些古怪的念頭,還在那裏十分認真地思索起來。

半晌以後才轉頭反問了冉清一句:“你覺得夫子和朱熹的答案真的能使天下‘不失’?”

這話問得冉清一愣。

她自然是熟讀這一篇的,但是從沒想到一個“對與錯”的問題,或者說從未想過夫子這一句“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究竟能不能成為“不失”的答案。

東周天子政令無所出,諸侯共治天下,綿延二十六世五百餘年而亡;秦始皇、隋文帝有道,政在天子而不在大夫,然而二世而亡。

那麽到底這“失”與“不失”到底是不是由天子決定的呢?

似乎也是也不是。

天子無道而失天下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是天子有道又似乎無法保證天下不失。

因為再有道的天子,也無法保證自己的繼承者和繼承者的繼承者永遠是有道的。

梁叛望著隨風輕擺的竹林,緩緩地道:“我覺得如何保證國家永遠都能選出一個相對有道的統治者,才是這個問題真正的答案。”

冉清沒有注意到他這個“選”字,茫然道:“你說得似乎不錯,那麽難道夫子們都錯了?”

梁叛道:“孔夫子未必是對的,但是朱熹一定是錯的!”

還有句話梁叛沒有說出來:孔夫子說得是天下有道,可治理這個天下的,未必一定是天子啊!

天子是世襲,世襲的人選是極其有限的,那就不可能保證繼任者永遠賢能。

但是如果換一種製度來治理國家,以一整個選舉政黨的形式作為國家的統治者呢?

這話他不敢說,至少現在不敢說,因為他怕死……(其實作者連寫都不敢寫)

所以孔聖人畢竟是孔聖人,一個“天下有道”,將其對象大而化之,囊括了一切的可能性。

朱熹要稱聖人,還是差得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