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條巷康府中寂寂無聲,康昌年睡了一天,此刻正撐著肥胖的身軀,坐在床沿上,雙眼直不愣噔地盯著地上瞧,一副還沒緩過勁的樣子。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上,一道一道的光柵由長及短,從他的腳尖前方一直排到南牆窗下的半桌邊。

這時房門推開,康太太端了一盆熱水進來,見他發呆,便道:“醒了?洗一洗,今晚不用值夜的話便接著睡罷!”

康太太的身材和康胖子差不多,也是豐腴類型的,將水盆放在地上,便一屁股坐在梳妝鏡前,開始拆卸頭上的零碎飾物。

康昌年盯著地上的光柵,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說這月光透在地上,為啥有的長有的短?窗格是一樣長的呀!”

康太太伸手抓住窗子,“啪”的一聲,將支出去的窗欞合下來,月光無法透過斜向下的百葉照進來,地上的光柵頓時消失了。

康胖子有些無趣地嘟囔了一聲,屁股朝前挪了挪,伸腳將水盆勾過來,正要將一雙胖腳泡進水裏,卻聽外麵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腳步聲,從他們三條巷這邊由南往北,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可這段腳步聲還沒消失,又有一陣轟隆隆地過來,外麵好像特別紛亂的樣子。

康昌年皺眉道:“街上怎麽回事?”

康太太撇撇嘴道:“外麵大兵淨街了,聽說在找啥人。你們這些當官的昨晚在衙門裏熬了一夜,不是你們弄出來的動靜嗎?倒問我這小老百姓怎麽回事。”

“找人?”康昌年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們弄出來的。昨晚值夜又不是軍事上的事情,是他媽京師來的一個東廠太監,拉著我們這些人談甚麽投錢到南洋做買賣的事。”

一聽要掏銀子,康太太立刻停下了手上的活,大聲道:“做啥買賣?咱們家可經不起折騰!京師來的太監,你理他做甚麽?”

康昌年苦笑道:“哪裏是理會他,那東廠太監是出了名的笑麵虎,談個事情把守備太監請來了,我們是給守備太監的麵子,懂不?”

“那你不會聽信他們的,投錢了罷?這年頭倭寇鬧得凶,哪有甚麽買賣好做!”康太太緊張地道。

“投個屁!”康昌年不爽地道:“銀子都在你那裏,老子拿屁股去投?”

康太太頓時笑了,又去照鏡子:“沒投便好,少跟他們瞎摻呼。那些倒來倒去的買賣做不得,沒有實實在在的產業,一切都是虛的。”

“知道了。”康昌年不耐煩地道:“端兒呢,怎麽沒瞧見他?”

康太太朝外看了一眼,說道:“回來了,我聽見他那院裏有動靜。唉,這孩子,也不知啥時候能清醒過來。”

“我瞧這樣挺好,至少肯吃肯睡,說話也還在頭腦上,過幾年慢慢淡忘便沒事了。”康昌年搖頭道:“人太清醒,未必是啥好事!”

……

獨屬於康端的小院裏,還是靜悄悄的。

正屋的門敞開著,月光照進來,白了一片。

屋內正中的位置,放著一隻大木,桶裏的水早已涼了,康端便赤身luo體地泡在這桶水中,腦袋枕在桶沿上,明亮的雙眼炯炯發光,照向屋內無邊的黑暗。

一件已經幹涸凝固的血衣便丟棄在澡桶一旁,血衣上還丟著一柄沾滿鮮血的匕首,但他的佩刀失落了那條小巷之中,沒能帶回來。

康端感到自己從所未有的清醒,但也從所未有的痛苦。

他眼中的亮光再度變為仇恨的火焰,好似要將這黑暗灼灼燃燒掉!

過了許久,他突然“嘩啦”一聲從澡桶中站起來,身體輕巧地跨出桶沿,任由濕漉漉的身體不停地朝下滴水,徑自走向屋內那張八步床的後麵。

一口已經落滿灰塵的箱子,便靜靜地躺在床後,康端彎腰將箱子打開,裏麵是一套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錦衣衛官服,還有一柄斜放在箱子中的腰刀。

康端的神情恍惚了一陣,他的眼前好像看到了那一夜同升客棧的大火,好像又置身於亂刃夾擊的險境,好像又在同自己的弟兄並肩作戰……

他仿佛又看見火光之中,那個手執雙尺,好像殺神降世的背影。

康端忽然抖開那件官服,卻見十幾道大大小小的破洞、裂口,使得這件衣服看上去破敗不堪。

但他毫不猶豫便將這件衣服披在了身上,隨後將箱子中那柄刀連鞘係在腰上,穿了靴子,卻沒有紮束頭發,徑直邁步走到院中,悄悄打開院門,便披散著長發闖入黑暗之中。

他還記得那個仝指揮死前說的話:

你殺我,想過後果嗎?

你的家裏呢?

慶王府會給我報仇!

去茶館,找老板……

……

大中街茶館的老板此時已經不在櫃台後麵看書了,他坐在當中的一張桌上,神色凝重無比,雙眉緊緊擰著。

包著頭巾的雷老板便坐在他的對麵,似乎在等待他的吩咐。

過了半晌,茶館老板兩根保養得極好的手指,不斷地敲擊著桌麵,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對雷老板說道:“你出城去,接管振武營!仝指揮死了,隻靠一個副將盯不住的。”

雷老板皺眉道:“那郡王你怎麽辦,眼下這南京城裏可不是安生的所在,何況還有那個康昌年,萬一那胖子……”

“不會!”茶館老板抬手打斷他,“康胖子不會這麽蠢,動我是抄家的勾當。除非那個康端自己來……這樣好了,你教大中街上那幾個混子來保護我,不用他們對付梁叛了。”

雷老板想了想,起身走到門外,朝不遠處的一個巷口招了招手。

很快一個人影小跑著過來,期間還在街上讓開了一隊經過的衛軍。

那人正是新近在大中街混起來的老撇。

“雷老爺,有甚麽關照?”老撇搓搓手,嬉皮笑臉地道。

雷老板板著臉道:“從現在起,你給我照看這個店,照顧好裏麵那位朱老板,少一根毫毛唯你是問!”

老撇一副聽著天方夜譚的神色,歪過腦袋,目光繞過雷老板看了一眼店裏坐著的那位朱老板,片刻後臉色重複鎮定,笑道:“嗬嗬,行啊,幹啥不是幹。不過我們是打手,保人這種事兒雖然也會,不過幹起來終究不那麽痛快……”

雷老板這次沒有跟他扯皮,直接道:“再給你加三百兩!”

老撇眼珠一轉,伸手道:“加五百,先付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