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吉原在西城的府邸已經完全化為灰燼。

火勢雖然已經撲滅,但滾滾青煙和時不時從灰燼之中竄起的火苗,仍舊在提醒著人們,這場火還沒有徹底結束。

丁泰升給人剝光了衣服,就這麽丟在街邊,下人雖然臨時給他披了一件布衣,但尺寸太小,還是能夠隱約看見他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層層疊疊地掛在身上。

他的肩膀和後背燒紅了一大片,已經起了幾個核桃大的水泡。

頭發也被大火燎去了大半,幹枯而卷曲地盤在頭上,整個人的狀態已經不能用“狼狽”來形容了,簡直就是淒慘。

丁吉原眯眼站在自家坍塌大半的院門之外,盯著牆壁上血紅的三個大字:別惹我。

不知為何,他咬牙切齒的神情慢慢緩和下來,最後變成一抹疲倦和落寞。

丁吉原轉頭向自己那個丟了魂一般的二兒子瞥了一眼,搖頭歎息一聲,向一旁的笑麵虎道:“狄公,煩請告知陳執中,他的提議就此作罷。”

笑麵虎也不知該說甚麽好,他們都看得出來,這是梁叛瘋狂的報複,也是一種赤luo裸的警告。

偏偏這種警告還都戳在了兩人的痛處,笑麵虎也向丁泰升看了一眼,心中饒是有再多的不甘,也隻好悶聲離去。

你有一個強大的敵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一天你的敵人終於放下身段,開始用各種極端而下三濫的手段發動攻擊,這不但好人會怕,壞人也會害怕。

……

八月三十,小昭獄中出人意料地傳出一個消息:犯官吳明經、潘六,無意中自承在中秋那夜,曾經與大中街某條街巷之中,殺死過一人。

經查實,被他們當成大中街混子砍死的那人,正是焦郡王。

不過這個功勞梁叛沒要,陳碌也沒要,最後兩人商量,將功勞送給了南京都察院巡察禦史江泉。

自此焦郡王一案告破,至於其中還有許多懸而未解的謎題,比如彭大使家主仆二人之死、老撇等人之死,至今還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為了在八月底徹底了結焦郡王的案子,給慶王府一個圓滿的交代,前南京禮部右侍郎吳明經和前南京禮部主客清吏司主事潘六,兩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扛下了所有……

九月初一,經大理寺寺副徐豐確認,南京都察院巡察禦史江泉,破案有功,升任應天府推官。

令人奇怪的是,大理寺這次賣官,沒有收錢。

九月初二一早,吳明經和潘六被人推出小昭獄,秘密帶到江邊,行刑斬首。

臨刑前,潘六衝著滔滔江水大叫:“南京的白道比黑道還特麽黑啊……”

……

梁叛今天雖然也去了江邊,但是沒有去看斬首,更不是給前同事潘六送行,而是去了晏公廟。

今天漕幫開香堂,稟報祖師爺:幫中元老王祖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梁叛看著已經蓄起一寸多短發的三座,紅光滿麵地向晏公像上香磕頭,與廟中沉悶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王祖劍過去頗有幾分寶相莊嚴的麵容,沉靜不改,卻又多了幾分俗世中的滄桑意味。

等到磕頭行禮完畢,一口純金打造的臉盆被僧平和行者端上來,戒子捧了一座紅木盆架,擱在大殿當中。

頭陀跟在一旁,見眾人神情凝重,有心打趣兩句,便開口大喇喇地道:“喂,我說各位,三……哦不,王祖劍他洗他的手,又不是要他的命,你們倒哭喪著臉做甚麽?”

眾人看了他一眼,有的苦笑,有的歎氣,氣氛依舊慘淡。

行者道:“頭陀,你此言差矣。大家哭喪著臉不是為了王大哥金盆洗手,而是在發愁:怎麽頭陀這廝不跟著一起洗?”

這時幾個相熟的終於笑了,一個滿口黃牙的幫眾起哄道:“頭陀,你洗不洗啊?”

頭陀道:“我洗你個奶奶!”

大家看他發怒,反倒都哈哈大笑起來。

王祖劍見大家開懷,心裏也高興,四麵拱手道:“各位弟兄,小弟本以為提出金盆洗手,必定被齊老大和各位弟兄所不容,即便齊老大應允了,一定也在心中責難我王祖劍不識大體。沒想到齊老大隻關切地問了小弟三句話:幫裏的輩分還留不留啊?要不要替你向弟兄們解釋兩句啊?退幫之後,怎樣謀生啊……”

說到這裏,王祖劍眼圈兒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重重地向齊四一拱手,齊四點點頭。

王祖劍接著道:“不但齊老大毫不怪罪,各位弟兄自始至終也沒說一句小弟的不是,如此寬仁厚愛,小弟萬死難報,便請各位弟兄受小弟一拜!”

他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廟中幫眾紛紛勸慰,有些性子柔的都在偷偷抹著眼眶。

梁叛站在齊四身旁,隻覺喉嚨堵著,一股說不出的情緒難以宣泄。

這時頭陀紅著眼做起司儀來,吼道:“金盆洗手!”

王祖劍走到盆架子前,卷起袖子,凝目向眾人看了一圈,緩緩將雙手沉入水中。

眾人紛紛歎息,雖然早已知道結果,但這手一入水,終究是無法挽回的了。

王祖劍積蓄不多,原本隻打算買幾壇酒給眾人分了吃掉,但齊四出錢在三山街包了酒樓,以王祖劍的名義遍請幫內上下人等,一是作為招待,二是擺宴餞行。

因為他知道,王祖劍要走了。

便是他問王祖劍的第三個問題,退幫之後如何謀生,王祖劍告訴他,想去浙江應招營兵。

席間酒過三巡,梁叛已喝得微醺,忽見王祖劍舉著酒杯過來,同本桌熟人都敬了酒,卻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問道:“老五,能不能請教你個事?”

他在幫裏的輩分還留著,所以沒有管梁叛叫五爺,還是以老五相稱。

梁叛道:“你說。”

王祖劍道:“我想應招營兵,你可知浙江何處還在募兵的?”

梁叛道:“戰事還在焦灼,不過官軍站穩腳跟了,所以眼下募兵的恐怕不多,你怎麽想參軍?”

王祖劍慢慢地道:“大丈夫一生在世,即便不能建立功勳,也好轟轟烈烈一場。我上半生為報老幫主的恩情,削發為僧,伺候他終年。眼下無欲無求,何不為自己求個抱負?”

梁叛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介紹你到桃渚去罷,回頭到我那裏拿個介紹信,再替我帶一件東西給戚將軍,你就能留在那裏了。”

王祖劍拱拱手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