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監說完便起身，向眾人客氣地告辭，離開了華蓋殿，將具體的事務交給了這些文官們。

龐翀此時才慢慢睜開眼來，目光湛然，在殿內一掃，朗聲說道：“明日，內閣西苑麵君議事，宋閣老將此事略提一嘴，不必說得太多。”

宋善急忙道：“為何？”

龐翀沒有理會他，繼續安排道：“都察院擬兩個折子，一份彈劾戚繼光避戰畏敵、養寇不戰。另一份奏報餘定仙抗倭有功，提議由他總領寧波、紹興、台州防務。另外南京兵部的曹參正在京師，讓他上疏附議一下。”

眾人麵麵相覷，大多不懂他這幾步是甚麽用意。

龐翀並不解釋，繼續說道：“三天後讓給事中賈元化寫個文書到內閣來，再提一提這個‘出使日本所見及抗倭要略’奏疏中的缺漏，隨便找點。內閣依次做個票擬呈上去。

“還有那個盧獻之，讓他直接上疏彈劾梁叛，隨便找甚麽理由。他在鬆江被那梁叛耍得團團轉，其中總有些事情可以提一提罷？

“五天以後內閣再次麵君，直接彈劾梁叛欺君！”

這時已經有不少人反應過來了，也吃出了龐翀這些安排中的一點味道。

眼下正是圍繞景王《製倭十策疏》拉鋸爭鬥的緊要關頭，他們突然攻擊戚繼光，一定是端府那裏想不到的。

而端府也不可能放棄台州這塊地盤，所以一定會全力反擊。

三天後等端府的人在戚繼光的事情上打得火熱，他們真正的殺招便可漸漸圖窮匕見了。

但還是不能一下子便讓對手猜到意圖，還要再耍個花槍，等他們再疲於奔命地為梁叛辯護的時候，一下拿出此人欺君的證據來，到時候為梁叛說話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龐閣老這一手可不光是為了打擊梁叛，還想以此為餌，釣到更多的大魚。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敬服之色，有關人等立刻應聲領命，分下去辦了。

……

南京大理寺，梁叛翻身下馬，馬鞭在掌心中輕輕拍打著，便邁步向裏走去。

把門的門子早認得他，一麵殷勤招呼，一麵替他將馬牽到馬槽邊上栓了，還特為從料房裏抓了兩把細料來，混著一把豆子拌勻了喂馬。

梁叛進衙門沒走幾步，恰好瞧見欒琦從正堂裏出來，兩人抬頭碰麵，都是一愣。

不過欒琦很快收起了自己臉上的驚訝神色，悄然退到路邊，低下頭梁叛先行。

兩人此時身份已相差不少，梁叛便沒有多瞧他，自顧自邁步經過，進了側邊一間公廨之中，便見徐豐正坐在自己的公案後麵，正在翻一卷檔案。

梁叛走過去道：“徐大人。”

徐豐這個人雖然待人頗為謙和，其實不好打交道，梁叛和他相處二十多天，也隻是一板一眼地交流，並不像麵對陳碌和錢丹秋他們一樣放得開。

可以說這徐豐身上天然便有一股上位者的氣勢，雖然也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小官。

徐豐抬頭看見他，站起來作了個揖，將他讓到一旁的客椅上，還親自為他上了一杯茶，說道：“請稍坐。”

說完又回到自己的公案後麵坐下，繼續查那卷檔案。

徐豐的桌上除了文房之外，還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算盤。

作為南京大理寺來說，算盤當然是多餘的，但作為一個買官賣官的所在，一副算盤便十分重要了。

特別還是個管總賬的職位，算盤對於徐豐來說乃是不可或缺的。

之前一連幾次過來，梁叛都瞧見徐掌櫃在這裏劈裏啪啦地打著那幾十個算盤珠子，唯獨這一次沒有。

梁叛不由得對那檔案好奇起來。

他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好像是個官員的記錄。

徐豐見到他的動作，便很大方地解釋道：“這是鞏昌府漳縣知縣尹惟忠的檔案。尹知縣是中年及第，在漳縣為官十二年，已有五十四歲，政譽頗佳，隻是聽聞不服水土，身上一直抱恙，是帶病理政。我打算調他來做上元知縣，一則養病，二則頂秦墨笙的缺。做得好致仕前高升一步也未可知。”

梁叛好奇地問道：“他這個調動花了多少銀子？”

徐豐看了他一眼，繼續去翻那檔案，說道：“不要銀子。”

梁叛默然點頭，他對此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算上這一次的話，就他所知道的，南京大理寺已經送出四個官職，除此之外還有江泉的應天府推官、南京兵科都給事中、南京禮部主客清吏司主事。

除了南京禮部主客清吏司主事之外，其餘三個都是緊要的實職，而且似乎並非別人主動來求，而是徐豐自己再三挑選的。

甚至於禮部主客司主事的職位，也是徐豐再三精挑細選之後，才從南京太常寺調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博士過來。

那博士名叫薛東，三十多歲年紀，已經跟梁叛在一個屋裏辦公好些天了。

而且那薛東一上任便向梁叛請教倭話，學得十分認真，同時還在向祠祭司請教各種祭祀的禮製和法典。

不僅如此，薛東為人也很機敏，圓滑卻並不諂媚，辦事很有條理章法，總之梁叛對此人印象不錯。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不通，這樣一個人才，怎麽就給弄到主客司來了？

這不就是個混日子的地方嗎？

而且還免費。

梁叛甚至有種感覺，現在大理寺的眼光已經不僅僅隻停留在買官賣官之上了，徐豐正在一步步篩選和提高一些實權職位的質量，或者說向一些空缺的實職安插他認為合適又能勝任的人手。

不管這裏麵有沒有交易，至少這幾個人在梁叛看來，都是可以起到正麵作用的。

這讓他對南京大理寺和徐豐的看法漸漸發生了變化。

梁叛從徐豐那裏拿了一份新的名單，便告辭出來。

那名單是徐豐最新需要空缺出來的職位，梁叛要做的，就是將這些職位上的人拉下馬。

出門後匆匆掃了一眼，一共五個職位：南京禮部儀製清吏司主事、南京兵部會同館大使、南京兵部會同館副使、南京工部都水司員外郎、上元縣知縣。

梁叛看著其中兩個職位，不禁又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