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亭,梁叛回首看向飄雪中的京師,有種莫名的惆悵感。
來時一場大雪,仿佛是對他的迎接。
去時一場小雪,又像是一種送別。
隻是這種送別更加增添了幾分惆悵罷了。
倒不是留戀京師繁華的依依惜別,隻是有種說不出的感慨——這畢竟是這個時代的中心所在啊!
離開京師,竟有一種與整個時代告別的錯覺。
不過梁叛很快便調整好了心情,他看向亭中一身青色道袍的陸璣,舉起酒杯,笑道:“多謝陸真人前來相送。”
說罷一飲而盡。
陸璣也笑了笑,飲盡杯中酒,說道:“老道一則送你,二則也是皇命在身,替皇上問你一個問題。”
梁叛想起昨天的夏太監來,樂了,一邊斟酒一邊說道:“隻問一個?”
陸璣聞言哈哈一笑,感歎地道:“夏忠河是司禮監掌印,在朝堂上與龐翀平起平坐的,昨日在你這裏栽了個大跟頭,你瞧他咽不咽得下這口氣?”
梁叛無所謂地道:“司禮監秉筆我也得罪了,再得罪一個掌印太監也無所謂。再說了,我又不認得他,一照麵就要問我問題,他臉上也沒寫著‘掌印太監’四個大字。”
陸璣心道:誰會把太監兩個字寫在自己臉上的!
他無奈地搖搖頭,道:“昨日皇上已經訓斥過夏忠河了,而且不準他找你的麻煩,聖眷至此,你就知足罷。”
梁叛撇撇嘴,他可沒感覺到甚麽聖眷,這大冷天的,非逼著人趕路,算啥聖眷?
陸璣假裝沒瞧見他的表情,接著說道:“好了,不去管他,皇上問你……”
他頓了頓,雙眼看著梁叛。
後者愣了一下,才想起甚麽似的,問道:“還要跪著聽嗎?”
“你總該起身的……”陸璣無力地歎了口氣,看他老老實實站了起來,才道:“梁叛,你可是端王的人?”
這句話完全是皇帝的口吻和原話。
梁叛搖頭道:“不是。”
陸璣點點頭:“那麽便罰你一年不準離開南京好了。”
“那我要說‘是’呢?”梁叛無語地問。
陸璣避而不答,隻說:“你該慶幸沒有這麽回答。”
行罷,看來自己還是選對了。
不過無緣無故被罰一年不準離開南京,這怎麽都像是無妄之災了!
他不禁將手一攤,向老道士發起牢騷:“可是這也太冤枉人了,我到京師老老實實的幾天,啥也沒幹,憑啥給我禁足一年?”
陸璣白了他一眼,腹誹道:你一來就把個從三品的大員給霍霍了,還將整個朝會鬧得天翻地覆,大夥兒那點隱私都被你掀了個底朝天,就差指著閣老的鼻子罵貪官,這叫啥也沒幹?
“好啦。不要怨恨,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這對你未嚐不是一種保護。”陸璣鄭重地道:“你要知道,剜去腐肉固然可以再造新生,但是會痛的,你讓很多人都很痛!”
梁叛沉默下來,神情略見肅然,突然仰頭飲盡一杯酒,才緩緩開口道:“呂子達他們要清詭戶、丈田畝,豈非會讓更多人痛?”
陸璣也不禁怔住了,他的目光穿過十裏亭的廊柱,穿過飄飛的雪花,看向那銀裝素裹的世界,忽然長長地歎息一聲,聲音中有著無限的悵然。
片刻,陸璣喃喃地道:“梁叛,當日我同子達商量,我進宮來侍奉皇帝,替湖溪書院做內應,可是時至今日,湖溪書院也沒有一個人到得京師,那我在此的意義又是甚麽?”
這個問題梁叛答不上來,他當然巴不得趁機將湖溪書院的那幫人嘲諷一般,可眼下這事說起來其實與湖溪書院無關,大家都是為了呂致遠。
呂致遠才應該是最失望的那個人,而不是他們。
梁叛猶豫片刻,下定決心道:“陸真人,有件事或許應該告訴你的——我已經將陳碌和李裕他們推薦給端王了。”
陸璣卻似乎毫不意外,點頭道:“也好,端王的確是他們所需要的明主,不論是脾性還是政見。不過……他們能說得動書院嗎?或者說,端王願意接納他們,但願意接受湖溪書院嗎?”
梁叛淡然道:“也不一定要甚麽書院?既然理念已經有分歧,大家各自努力好了,何必互相拖累!”
陸璣微微頷首,問:“那你呢?”
“我?”梁叛目光從飛雪之中掃過,搖頭道:“我做我認為對的、該做的,就行了。”
陸璣好奇地問:“那你認為甚麽是該做的?”
“我生在大明,為大明好,是該做的。愛我的人,對他們好,是該做的。抱有善意的人,回饋他們的善意,是該做的。有惡行的人,反擊他們的惡行,也是該做的。”梁叛站了起來,麵向十裏亭外,“我認為對的事,哪怕不值得,也該做。錯的事,即便能帶來好處,那也不做。剜去腐肉會痛,會流血,但那是對的。”
陸璣久久不言,過了許久,他才感慨地道:“你和呂子達的脾氣,真像啊……但你比他做得更好!”
馬車的聲音轔轔而來,軋著路麵的積雪,由遠及近。
陸璣站起身來,說道:“送別到此,後會有期罷。”
梁叛向陸璣作揖行禮,後者也打了個稽首。
馬車停在十裏亭外,車上的人們都向陸真人打招呼。
突然一隻黑貓從車上鑽了出來,步履靈動地繞著梁叛走了兩圈,最後站在梁叛的腳邊,抬起頭來“喵”了一聲,眼神之中竟有一抹親近之意。
梁叛驚喜地叫道:“這不是小二黑麽!”
聽見這個名字,黑貓眼中的親近之意霎時間便消失了,嫌棄地走到陸璣身邊。
阿慶不解地道:“玄獅子一定要跟著我出宮,原來要看你。”
梁叛沒想到一隻貓兒居然念舊,便走過去摸了摸黑貓柔順光滑的毛皮,黑貓轉頭朝他不滿地“喵”了一聲,抬起爪子在他手背上一通亂拍,好在沒有探出尖銳的指甲來,隻是用肉墊拍打。
這待遇顯然要比東閣大學士宋善宋閣老好得多了。
梁叛嗬嗬一笑,揪住黑貓的後頸皮拎起來,抱在懷裏。
黑貓生無可戀地被他揪著,一雙瞳仁哀怨地盯著梁叛,自從進了宮,還沒有人敢對黑貓大人如此無禮!
梁叛玩了一會兒,便將黑貓交給陸璣,再度道別,終於上車,踏上了離京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