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1058章 宣力武臣
秦林府邸的眾位弟兄,當然不會像對官場半懂不懂的絲綢商人那樣,弄錯宣旨大臣的來意。看到手捧黃綾聖旨直趨府前的宣旨大臣,正是徐辛夷的族兄定國公徐文璧,牛大力立刻開啟中門,陸遠誌則屁顛屁顛的跑回府中報喜訊。
徐文璧笑盈盈的捧旨而入,沈鯉、龐保、劉成緊隨其後,一起到中堂落座,仆人奉上茶來。
秦林素服自後堂而出,手持折扇輕搖,神情格外瀟灑自在,一副賦閑在家修身養性的樣子,沒有絲毫煙火氣,哪看得出是剛把國舅爺鄭國泰胖揍一頓的狠人?
徐文璧先笑起來:“秦妹丈,你做下好大事,尚能如此安閑自在也?”
秦林淡然一笑,衝諸位天使作揖:“秦某在家閑居,不知天使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此番秦某一時激憤,痛毆當朝貴戚,既獲罪於朝廷,又勞煩諸位走一趟,真是慚愧慚愧!”
你還裝呢,就不信你不知道這道旨意是什麽!徐文璧眯起眼睛嚴重鄙視秦林,撫著頷下一部花白胡須,嗬嗬笑道:“妹丈何出此言?且不提鄭國泰本就有錯,試問當今天子英明神武,鄭娘娘亦非嫉妒之輩,豈會因小事加罪南征功臣?這道旨意嘛……哈哈,從今往後,妹丈也和愚兄這般,世受國恩啦!”
啪嗒一聲,秦林手中折扇落在地上,登時呆立當場,然後嘴唇哆嗦、眼角直跳,不敢置信、激動難平和意外之喜交纏著出現在他臉上,半晌才平複了心情,先鄭重其事的朝紫禁城方向長揖到地,然後正顏厲色的道:“君恩深重,秦某將來自當為國盡忠,有進無退、死而後已!”
徐文璧哈哈大笑,將秦林肩膀一拍:“如此年紀便立下不世之功,難道還能抽身退步麽?將來為國前驅。你可不要叫苦叫累。”
心頭卻在腹誹,暗道這個妹夫越來越能演戲了,剛才那番表演,真是絲絲入扣、入木三分,要是秦妹夫登台唱戲,那些南戲班子的名角給他提鞋都不配呀。
龐保、劉成同樣哭笑不得,當初鄭貴妃為了助秦林掌控東廠,差點就讓他倆赤膊上陣了。顯然兩邊早有勾結,這會兒卻來做戲。
罷罷罷,我倆還是把觀眾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做到底吧!龐保、劉成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的擺出副感動樣子:“秦督主公忠體國,吾等有目共睹。君是明君,妃是賢妃,臣是忠臣,我大明何其有幸!”
然後同時在肚子裏罵一句:屁,明明是奸妃加權臣。明君嘛,咱們嘿嘿而已……管他忠不忠,奸不奸。咱們隻管討好主子就行了,懶得理會許多。
秦林這番戲,當然不是做給徐文璧、龐保和劉成看的,這三位其實都是自己人。
禮部尚書沈鯉,才是真正的觀眾。
這位關洛理學大家,為官正直廉潔,是當年為數不多的讚成江陵新政,卻並不阿附張居正的官員之一,深得萬曆皇帝信重。出任禮部尚書,在朝中頗具聲望,並非餘懋學、顧憲成等自居清流實則黨同伐異之輩。
沈鯉身為文臣集團之一員,其實並不希望看到秦林坐大,但他還算秉承公心。自告奮勇來傳旨,便是瞧瞧毀譽參半的秦督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從進府開始,沈鯉就木著張臉不言不語,此刻見秦林這番舉動。他終於頷首微笑,神色轉和。
如果秦林歡喜得忘乎所以,未免顯得太淺薄粗鄙,但他要是表現得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以他這般年紀又實在太過少年老成,沈鯉反而要懷疑他要麽提前知道了消息,要麽就是個天生的操莽之輩。
可秦林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喜上眉梢,最後強行壓抑喜色,感激皇恩浩**,把一個少年得誌的忠臣良將,畏讒避譏的心灰意冷,咋聞喜訊的喜出望外,鎮定之後的感念天恩,全都表現得淋漓盡致。
咱們秦督主,那可是心理學高手,當年審訊犯人時又把紅臉白臉黑臉通通唱得溜熟,拿來糊弄沈鯉這號老實人,真是一弄一個準。
“原來秦督主並非傳言中那麽飛揚跋扈,他少年得誌,便如昔年寇準寇忠湣一般,稍為不拘小節,其實也算不得什麽……”
沈鯉是心無陰翳的至誠君子,心頭怎麽想的,全都寫在了臉上,他笑著朝秦林拱拱手:“督主公忠體國自不消說,如今少年得誌,已是朝廷重臣,又封爵世襲,與國同休,實在可喜可賀!”
封爵世襲,與國同休?沈鯉將這四字說出口,陸遠誌眉飛色舞,牛大力咧嘴直樂,堂上堂下的番役弟兄盡皆喜不自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秦督主飛黃騰達,大夥兒全都與有榮焉。
更有徐辛夷帶著甲乙丙丁這些女兵,在回廊底下偷聽得詳情,大小姐登時把甲乙丙丁一拍,讓她們快快把好消息告訴青黛和張紫萱。
秦林請天使安坐,自回後堂更衣,牛大力領著弟兄們在頭進大院裏擺設香案,沒多久便一一齊備。
秦林蟒袍玉帶朝服而出,等眾天使下到堂前各自站好,他有條不紊的焚香頂禮——這一套是早就做熟了的。
就這樣接旨?沈鯉有些納罕,朝後堂方向望了一下,見沒有家屬跟著出來迎接這空前的榮耀,心中頗為不解。不過很快他就釋然:秦林新晉封爵,大概是不懂慣例吧。
徐文璧將黃綾包裹的聖旨緩緩展開,朗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柱國特進榮祿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奉旨宣撫南疆諸夷,督帥大軍討伐叛逆,滅敵國、擒巨孽,誠莫大之功,朕不吝佳爵以賜。今特封世襲武昌伯,晉位少傅、特進光祿大夫,加勳左柱國,授金書鐵券,曰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欽此!”
“微臣叩謝聖恩!”秦林山呼舞蹈,然後從徐文璧手中接過聖旨,供在香案中間。
沈鯉手捧錦盒。將新鮮出爐的金書鐵券交給秦林。
那鐵券狀如瓦片,上麵陰刻文字,填以黃金:“卿五山鎮地,一柱擎天,南征北戰,克功定難,戮奸能如剪草,除莠更若焚巢。底定南疆,不讓武侯之勳,廣布王化,尤甚馬援之功。皇帝念功賜恩,冊封爾為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世襲武昌伯。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除謀逆以外免死罪三次。爾必報效朝廷,盡忠職守,自能長襲寵榮。克保富貴,永將延祚子孫。朕及子孫亦不負爾,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
龐保、劉成也將誥命等物一一奉上。
秦林又朝紫禁城方向山呼舞蹈,接旨便宣告結束。
四位天使一下子輕鬆下來,龐保滿臉堆笑,大拇指一豎:“妹丈受封,妻兄傳旨,真是一時佳話啊!”
劉成也道:“當年魏國公和張江陵把愛女下嫁,我們做奴婢的還納罕。嘖嘖,到底是他們做大官大府的眼界廣,早曉得秦督主要封爵世襲飛黃騰達。”
徐文璧老臉笑得如同一朵**,啐道:“老龐老劉,你們這幅心思瞞不過我。無非是要敲我這妹丈的竹杠!”
龐保劉成都笑,說這趟差使是擠破頭才從陛下那裏討來的,自然要找秦林重重拿一份喜錢。
太監要錢是題中應有之義,徐文璧世襲國公、沈鯉部堂大員,當然不和他們一般見識。這就告辭離開。
沈鯉生怕秦林不懂規矩,臨走還專門提醒他,待會兒要去承天門外叩謝皇恩——看得出來,沈尚書對秦督主印象很好。
徐文璧滿口老牙都快笑掉,老沈啊老沈,你可被我這妹夫哄得團團轉囉!
龐保劉成可不是留下來討喜錢的,等徐文璧和沈鯉一走,兩位大璫立馬雙膝跪地,朝著秦林磕響頭:“恭喜伯爺,賀喜伯爺,今日得封伯爵,明年封侯封公,小的們也歡喜不盡。”
前一刻是天使,下一刻就成了奴才,但凡有外人在這裏,怕不驚碎一地眼珠子?
並非龐保、劉成自甘下賤,他倆在別人麵前把譜擺得多大,可秦督主麵前,又怎麽敢亂說亂動。
宮中太監凡是做到高位,心頭都跟明鏡似的,龐保、劉成很清楚,秦林是和他們主子鄭貴妃互相勾結的,怒打國舅爺的事情,其實裏頭頗多蹊蹺,就連這次充任傳旨中使,也不是他們找萬曆討的,而是鄭貴妃讓他們來的。
“兩位請起,請起!”秦林笑盈盈的扶起龐保劉成,伸手招了招,陸遠誌捧著兩疊銀票屁顛屁顛的跑過來,塞到兩個太監手裏。
太監見銀子如蒼蠅見血,這是除了權力之外最讓他們著迷的東西了,龐保劉成的笑容頓時更加燦爛更加真誠。
“嗨,今天早朝禦門聽政,那才叫個熱鬧!”龐保咋巴咋巴嘴,又搖搖頭,似乎在回憶那值得玩味的一幕。
劉成朝紫禁城方向拱拱手:“陛下講了個故事,餘大嘴巴、顧憲成他們全都傻了眼,哈哈,咱們鄭娘娘是天生要做中宮的,要不怎麽能想到呢?”
朝堂之上,萬曆將昨夜鄭楨講的絕纓會故事複述了一遍。
楚莊王宴群臣,日暮酒酣,燈燭滅。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援絕其冠纓,以告王,命上火,欲得絕纓之人。王不從,令群臣盡絕纓而上火,盡歡而罷。後三年,晉與楚戰,有楚將奮死赴敵,卒勝晉軍。王問之,始知即前之絕纓者。
這個故事,群臣早已耳熟能詳,楚莊王是賢王,萬曆拿絕纓會打比,隱然以楚莊王自居,而鄭楨識大體、顧大局,不顧親哥被打,令他赴秦府負荊請罪,儼然賢妃形象,又遠遠超過了那位楚國美人。
熟讀經史子集的文臣們知道還有一層,“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也是這位楚莊王的故事,他登基之後三年間渾渾噩噩,實際上默默積蓄力量,等到羽翼豐滿再大刀闊斧的興利除弊,正暗合萬曆前十年在張居正陰影之下,十年後才親政的一段經曆。
文臣們如果加以反駁,豈不是說萬曆並不英明,實為昏君嗎?
而且絕纓會也是君賢臣忠的一段佳話,要反駁也殊為不易。
眾多清流言官本來氣勢洶洶的指摘秦林,給他安上任用私人、結黨營私、交結外藩等等罪名,可現在他們非常鬱悶的發現,因為秦林痛打鄭國泰,萬曆又把鄭楨的原話說了出來,誰如果在這時候繼續攻訐秦林,反倒像是在替鄭國泰出氣、辯護似的。
不論漢朝的強項令,還是本朝的海筆架,都是以不畏權貴著稱,清流們對鄭國泰這號非常拉仇恨的草包,平時攻訐也不遺餘力,現在他和秦林作對,在這節骨眼上,誰攻訐秦林,誰就有和鄭國泰勾結的嫌疑。
鄭國泰欺男霸女,在京師民間和士林之中名聲很差,誰要是被扣上阿附權貴,諛從鄭國舅的帽子,試問他將來還好意思打清流的金字招牌嗎?
硬生生被塞了個草包隊友,清流言官們都想哭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還有不識時務的人站出來說了兩句,指摘秦林這呀那的,結果感覺到眾位同僚異樣的目光,自己都覺得尷尬,隻好縮了回去。
申時行、趙錦不失時機的大讚聖君賢臣,於是朝局勢如破竹一揮而就,秦林加官進爵的聖旨登時頒下。
將種種內情與秦林一一言明,尤其提到了鄭貴妃所起的作用,龐保劉成這才告辭離去,臨走不忘告訴秦林:“督主心願,娘娘自有道理;明日午門獻捷之後,恐怕那群酸丁要提立國本之事,到時候還望督主鼎力相助。”
秦林送走兩位,心頭不禁納罕:我還有什麽心願?就算將來封侯封公乃至……那也不是鄭楨能做主的,打鐵還得自身硬嘛。
殊不知,鄭娘娘指的是另外一回事,奸妃的魔爪,已經漸漸伸向了可憐的小姑子永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