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5章 天台先生/墨壇文學
秦林秦督主耳目眾多,聽到宮內傳來的消息,他不由自主的笑了:從大勢而言,壓垮張鯨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木梁,自然是耿定向耿老先生;但從具體而論,臨門一腳則多虧了鄭楨鄭娘娘。
誰讓張司禮機關算盡,想在國本之爭中撈到更多的好處?淨想讓別人替他火中取栗,最後引火上身,怪得了誰?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鄭娘娘威武霸氣!
此時宮中聖旨也下了,張鯨權勢雖稱內相,可與當朝首輔相提並論,但根子上還是個太監,司禮監掌印說到底還是皇帝的家奴,所以不必正式的,那種票擬、批紅、副署、用印、製誥的聖旨,萬曆手草一份中旨就將他革職下獄了。
“唔,我這東廠督主,看來也沒多大意思啊……”秦林若有所思,東廠同樣不是朝廷正式部門,乃皇家私設也。
以往中旨一般是太監來傳旨,這次卻大不相同,首輔申時行親自捧著聖旨走出來,許國、王錫爵左右護持,耿定向、王用汲、餘懋學緊隨其後,耿定向仍是凜然有威,王用汲和餘懋學就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之色,儼然扳倒權閹奸佞的大功臣。
王用汲倒也罷了,專幫倒忙的餘大嘴巴居然也貪天之功為己有,叫曉得內情的秦林真個哭笑不得。
申時行親自來傳聖旨,一點也不丟臉,當朝首輔大學士傳旨拿下司禮監掌印,無疑代表自張居正之後,內閣再次壓倒了司禮監,成為整個王朝真正的最高中樞。
他展開聖旨緩緩宣讀:“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戕害勳臣苗裔成國公,罪莫大焉……著令將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劉守有、邢尚智等盡數革職論罪!”
午門外跪著的官員們先是沉默了那麽一下,接著就山呼起來:“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之大,仿佛連雄偉的午門都在微微顫動。
申時行滿麵春風的臉色,又變得不那麽好看了。固然拿下張鯨,代表內閣壓倒了司禮監,但這並非他申首輔一人之功,甚至很少有人知道秦林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倒是士林清流叩闕請命,鬧得聲勢浩大。將來清流言官氣焰大漲,恐怕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清流言官和實任官,包括他申首輔在內,互相都有點看不慣,清流言官們太囂張,他這個動輒得咎的內閣首輔,隻怕日子不會那麽好過。
果不其然,午門外這些以士林清流為主的官員,在聖旨宣布之後立刻爬起來。個個額手稱慶,歡聲笑語響成一片,要麽讚耿天台萬裏南來,到京之後挾風雲激**之勢,一舉拿下驕橫狂悖的司禮監掌印張鯨,正可謂功莫大焉,要麽稱頌聖明天子,順帶往自己臉上貼金。
在他們心目中,儼然自己就是擊倒權閹的大功臣。像餘懋學之輩。自是居之不疑。
“天台先生,天台先生。您看什麽呢?”有人嗬著腰問耿定向,好像老先生有點出神,怔怔的看著東南方向。
那邊什麽都沒有啊!
秦督主已經離開了,耿定向收回目光,溫言笑道:“諸君諸君,還不為老夫接風洗塵麽?老夫腆顏討一盅酒喝,哈哈,今日當為國朝賀,當浮一大白!”
一直端嚴凜然的耿老先生竟說起了俏皮話,足見心中快意,眾清流言官轟然響應,如簇擁大英雄那樣緊緊圍在耿定向身邊,往便宜坊去了。
稍遠處的人群中,秦林笑笑,低著頭離開,深藏功與名。
張鯨跌倒,萬曆吃飽。
駱思恭領著一隊隊緹騎橫衝直撞,將張鯨集聚的財貨通通抄沒入官,準確的說是抄沒進了萬曆的內庫,可憐張司禮一番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都做了嫁衣裳。
張鯨革職問罪,劉守有、張尊堯、邢尚智盡數革職下獄,萬曆將他們交給駱思恭審問,駱都督不愧為萬曆心腹、朝廷鷹犬,幾天前還和這些人言笑晏晏,等到他們成了階下囚,立刻把臉一抹,兩眼不認人,該怎麽著就怎麽著。
權力鬥爭的失敗者,是沒有任何公平和正義可言的,眾人都曉得再沒有機會活著出去了,也很清楚廠衛之中有何等手段——劉守有和張尊堯都是幹這個的。
所以他們沒讓駱都督太費事兒,就竹筒倒豆子盡數招供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
不僅謀害成國公朱應楨是張鯨指使的,連當年司禮監掌印老張宏,也是張鯨下手謀害的!
本來張鯨自己都把這事兒忘了,可秦林親自跑到詔獄裏頭提醒駱思恭,駱都督反正立功心切,再者他這次要升掌錦衣衛事還得多虧秦林,於是也沒多話,跟著秦林一起提審張鯨。
謀殺成國公已經罪大惡極,張鯨倒不介意再給自己添條謀殺前任司禮監掌印的罪名,回想一下,就慘然笑道:“不錯,張宏也是咱家派人動的手,和朱應楨差不多……嗬嗬,秦林啊秦林,都過去這些年,難為你還記得……”
“我一直都沒忘,”秦林亮閃閃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張鯨心底去。
張鯨搖搖頭,幽然歎道:“張宏和朱應楨,都交到了好朋友啊!”
那些個偵辦此案的錦衣官校,此刻都暗暗歎服,朋友身死之後,數年間念念不忘,矢誌查明案件,為友昭雪冤情,秦督主這份情誼,真有古人之風。
怎地他老人家去做東廠督主?要是像從前一樣,做咱們的錦衣都督,那該有多好……
至少比這變臉比戲子還快,變心比婊子還狠的駱都督,強到哪裏去了。
駱思恭臉色不怎麽好看了,和秦林敷衍兩句,就把他送了出去,接下來對張鯨一夥的審訊,也就越發疾言厲色。
數日後,萬曆皇帝朱翊鈞降旨。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橫暴凶殘,縱容黨羽荼毒百姓,姑念其多年勤勞,賜三尺白綾自盡,家產抄沒入官。
原錦衣都督劉守有、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東廠掌刑千戶邢尚智,阿附權閹,倒行逆施,全都押赴菜市口斬首棄市。劉守有念其父輩勤勞王事,免其株連,張尊堯、邢尚智抄沒家產,妻孥給功臣家為奴,
無論是公布的案情,還是最後的聖旨。都沒有提成國公之死,畢竟司禮監掌印說起來要算皇帝家奴,家奴去把功臣兼朋友殺了,萬曆的臉往哪兒擱?
但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補償,對張鯨等輩的處罰相當之重,超過了擅權亂政的馮保,馮保都隻是發南京守皇陵,張鯨一黨的頭目則基本上予以處死。
尤其是最後那句妻孥給功臣家為奴,所謂的功臣就是指成國公府。張尊堯、邢尚智牽涉到朱應楨之死,他們的妻兒老小到成國公府為奴,還能落得了好嗎?
秦林本人倒是不讚成株連的,可大明律法自來如此,聖旨要這麽下,他也沒有當聖母聖父,去替張尊堯和邢尚智妻兒老小求情的道理。
甚至行刑那天,秦林都懶得去看,倒在自己家裏排設香案。祭奠了張宏和朱應楨。
陸胖子、牛大力這些好事之徒。自然是要興衝衝去看的,據他們回來說。張鯨是在詔獄裏頭自盡的,沒有親眼看到,押赴市曹的三人當中,劉守有倒也罷了,還有幾分虎死不倒威的架勢,張尊堯就貽笑大方,當眾尿了褲子,邢尚智也好不到哪兒去,低垂著腦袋沮喪得很。
也許是劉守有隻是一個人被砍頭,張尊堯和邢尚智則全家遭受株連的緣故吧。
杜嬍也來焚香頂禮,她說雖然不曾和朱應楨有什麽緣分,畢竟死在自己房中,也該祭一祭這位國公爺。
自那夜之後,老鴇吉媽媽還了杜嬍的身份文書,她就一直住在秦林府上,倒是和徐辛夷比較投緣,當初的花魁娘子洗盡鉛華,做了徐大小姐的貼身丫環。
當然,徐大小姐這樣做隱含著什麽意思,咱們秦督主心頭約略有數……話說徐大小姐也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了,難為她醋勁兒還這麽大。
扳倒張鯨一夥,空出來的位置不少。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內廷最高寶座,由張誠順理成章的得到,因為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強有力的競爭者。
駱思恭滿心歡喜等著接任劉守有空出來的掌錦衣衛事,等到的結果卻比他預想中更加可喜。
天台先生耿定向在扳倒張鯨之後又鼓起餘勇,對著東廠督主秦林猛烈開火,強烈譴責這種不符合祖宗成法的,由外朝武臣提督東廠的咄咄怪事。
眾位清流言官經午門叩闕成功扳倒張鯨的鼓勵,此時氣焰正熾烈,雖然不明白耿定向為何一到京師就像吃了槍藥似的逮住誰罵誰,但他老人家有這個雅興,咱們何不附於驥尾?
一時間群情洶洶,大有扳倒權閹之後,再順勢擊倒佞臣的勁頭。
不過秦林畢竟不是張鯨,他既沒有朝內閣伸手,又沒有在國本之爭站錯隊,更不曾暗殺成國公,倒是以往立下了許多大功。
就連耿定向的彈章,也是說不合祖宗成法,要求將秦林革職罷斥,沒有說將他逮捕問罪的話。
反正差不多嘛,免了東廠督主,秦林不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光杆的武昌伯,武職一品的都督銜頭,左柱國,少傅,特進光祿大夫,這些虛多實少的玩意兒都不頂用嘛。
但秦林並沒有犯什麽錯,就這麽革職,未免說不過去,最後還是申首輔出了主意,讓秦林重回錦衣衛,以都督銜掌錦衣衛事!
駱思恭則提督東廠!
說來可笑,秦林是武臣掌東廠不合祖製,難道駱思恭就木有小雞雞了?可士林清流似乎隻針對秦林,對駱思恭就網開一麵。
駱都督心頭暗爽啊,誰讓你秦林到處出風頭?現在槍打出頭鳥,俺老駱就沒事,哈哈!
這下皆大歡喜了,東廠通常比錦衣衛權勢更大,並不因為它的人多,其實錦衣衛更多,也不因為它辦案能力強或者手段更酷烈。其實東廠番役多數是從錦衣衛裏麵挑選的,謂之貼刑官。
而是因為東廠督主是太監,天然的比身為武臣的錦衣都督更方便出入宮禁,獲取皇帝寵信!
駱思恭是萬曆的親信,東廠督主由他出任,比起秦林更能讓萬曆高興,駱思恭也高興。
秦林呢,在朝會上接到新任命之後。看起來麵目頹喪,很不樂意的樣子,畢竟東廠督主的權位要比錦衣都督更高,可回到府中之後,他當晚就與家人歡宴,看起來沒有絲毫失落。第二天就神采奕奕的去了錦衣衛衙門。
“秦都督真純臣也!”孫承宗和徐光啟進一步堅定了信心,看來之前對東翁的某些不解和誤會,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為此他們感到非常羞愧。
秦林在錦衣衛衙門大刀闊斧的展開整頓,以前他離開之後遭到打壓的洪揚善、馬彬、刁世貴、華得官,全都雞犬升天,洪揚善升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官,馬彬升指揮使、南鎮撫司掌印官,刁世貴、華得官俱為錦衣千戶。
始終追隨身邊的陸遠誌、牛大力。越級升指揮同知,成為正兒八經的錦衣衛堂上官,可以獨當一麵了。
從南京千戶所調韓飛廉入京,升錦衣衛指揮僉事,又查到當年蘄州百戶所的石韋石百戶,如今已經在湖廣千戶所掛千戶銜領副千戶事,秦林索性將他也調入京師,升指揮僉事,當然。這兩位離得比較遠。命令發過去,再等他們拖家帶口的逶迤入京。估計至少得兩個月後了。
遙想當年,石韋石大人大概不會料到有今天吧……
秦林之所以能大刀闊斧的展開整頓,乃是因為他從東廠督主調任錦衣都督,在全然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職權有所降低,就算是萬曆,此時也不好意思再往錦衣衛裏頭摻沙子吧,所以就隨著秦林折騰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那邊,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剛剛入京就先扳倒張鯨,又彈劾秦林,並且都大獲成功,真乃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原本天台先生聲名雖大,威力到底如何,朝中士林清流還存著疑問,可這樣一來,人人都再無疑慮,將他老人家奉為泰山北鬥,頓時舉朝仰望,威望之隆、風頭之勁,一時間不做第二選。
萬曆更是暗爽,失去了張鯨未免遺憾,但天台先生亦可製衡秦林,這下一出手就把他從東廠督主的位置上轟下去了,換上了自己的嫡係心腹駱思恭,真是想瞌睡送上了枕頭。
就是那些士林清流,實在太咄咄逼人,將來如何履行對鄭楨的承諾,實現廢長立幼呢?
萬曆想到耿定向率百官跪在午門外,那傳入宮禁的山呼海嘯的喊聲,以及禦書房裏,餘懋學那張狂噴唾沫星子的大嘴巴,心頭就實在有點犯怵。
怕啥來啥,就在萬曆擔心的時候,耿定向發出了第三彈。
請冊立太子以定國本!
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萬曆怕什麽就來什麽,清流現在扳倒張鯨,又挫動了秦林,正在氣焰高熾的勁頭上,結果耿定向還真就率領清流,直奔萬曆而來了。
他們追殺江陵黨的時候,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江陵黨;
他們追殺權閹的時候,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權閹;
他們追殺奸佞的時候,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奸佞;
最後他們奔我而來,
已經沒有人能為我說話了。
如果萬曆皇帝朱翊鈞知道馬丁?尼莫拉牧師在納粹集中營時寫下的這首詩,一定會淚流滿麵的把它念出來。
想到午門外群臣激憤的場麵,想到餘懋學那張臭烘烘的大嘴巴,九五至尊萬曆皇帝,竟有一絲不寒而栗的感覺。
“唉,陛下的頭發都有幾根白了,如此憂愁啊……真不知當年張先生在時,又是如何光景?”鄭楨服侍萬曆的時候,有意無意間說了這麽句,然後她就看到萬曆的眉頭跳了跳。
萬曆猛然驚覺,回想起當年,自己確實沒什麽權柄,但張居正把所有該辦的事情都辦了,清流文臣們也老老實實的,除了那次奪情之議,再沒有唧唧歪歪,唉,倒是現在……
司禮監權柄大減,張誠不敢妄為,秦林有駱思恭和清流文臣製約,內閣輔臣也受清流所製,但誰來製約這夥天不怕地不怕、嘴巴比誰都臭,以噴皇帝騙廷杖為榮的清流文臣呢?自打天台先生耿定向入京,取得一係列的勝利之後,這夥人簡直瘋了!
江陵黨三個字,在萬曆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這些人夠分量,又和舊黨清流勢不兩立,秦林是武臣,應該不能利用他們的力量,而且還有耿定向為首的清流作為製約,掌東廠的駱思恭也是心腹……
不久,秦林抱著剛剛降生的女兒,寬慰嘴巴嘟得老高,悶悶不樂的徐辛夷之時,收到了來自儲秀宮,字跡娟秀的字條:陛下已有意盡起江陵黨人。
“什麽事啊?”徐辛夷悶悶的問道。
“沒什麽,”秦林將紙條在掌心揉碎,用手指頭逗弄粉撲撲的女兒:“我的小公主……”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秦林正待盡情展布,從南方傳來的消息打斷了他的進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