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老太,又見老太

秦林當然不知道自己對可憐的徐大小姐,連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了,所以連連搖頭說未曾脫過她的鞋子。

張紫萱將信將疑,心情開朗了不少。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先去看了劉伯溫橋,又從花牌樓走回來去夫子廟看廟會,路上秦林還花十五個銅子買了兩串糖葫蘆,自己吃一串,請張紫萱吃一串。

張紫萱並不矯揉造作,捏著串糖葫蘆吃得很開心,現在的她除了雙眸仍然格外的慧黠,看上去就和普通的民間少女沒有別的區別了。

還沒走到夫子廟,就見前麵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夫子廟是金陵城第一個繁華去處,本是孔廟,但市井商業的繁華反而蓋過了孔孟之道的影響,它之所以聞名東南並非因為廟裏供著的孔夫子,而是廟門前廣場上天南海北各式各樣的雜耍和小買賣引人入勝。

這不,做猴戲的給猴子穿紅著緑,學人拱手作揖、下跪磕頭,耍猴的人就端著銅鑼向觀眾要錢,人們一邊叫好,一邊隨意賞他幾個銅子,那猴兒就替主人抱拳致謝。

捏麵人的、做糖畫的得到小孩子的追捧,胸口碎大石、賣大力丸的漢子贏得老少爺們一陣陣叫好,那踩高蹺、翻筋鬥的則做出一個個叫人眼花繚亂的驚險動作。

金陵城果然六朝金粉,東南繁華首屈一指。

又有一溜兒戲台子,是各家南戲班子在唱戲,秦林和張紫萱一路看過去,什麽《連環記》、《精忠記》。

有個觀眾甚多的戲台子正演著《鳴鳳記》,張紫萱笑著說“王世貞這老兒總不脫才子習氣,又新做了戲文來演,所以家父說他可為文宗、不可為朝廷柱石”,秦林就知道這部鳴鳳記是應天府尹王世貞新做的戲文了。

最後麵一個台子上演的《平海記》,講著戚繼光平倭禦寇的故事,張紫萱看了一會兒,歎息道:“戚大帥的確功勳卓著,但如果不是王本固那廝頭腦頑固,從中作梗,胡部堂的招撫之策便能奏效,哪有後來這許多事?”

秦林聽到這裏,忽然心頭一動,想起前些日子捕獲白蓮教的那艘船來自倭寇,連忙追問什麽招撫倭寇,還有王本固從中作梗,又是怎麽回事。

這是幾十年前的事情,張紫萱不以為意,隻道是秦林好奇而已,便極有耐心的娓娓道來。

所謂倭寇,洪武、永樂時還真有不少日本人,但到了嘉靖年間十個裏麵倒有九個是中國人,“真倭”也即是日本人反而是少數。

因大明律嚴厲實行海禁,隻許朝貢體製下的勘合貿易存在,導致沿海百姓心懷不滿,而江南工商業的發達也進一步刺激了海洋貿易的發展,民間走私活動愈演愈烈——實際上多數是由地方豪強和官員控製、並主動參與的。

茫茫大洋之上沒有官府管轄,便有居心不良之輩從走私轉變成打劫,甚而勾結日本浪人進攻中國城市,這就是大明百姓所熟悉的倭寇了。

到嘉靖年間,出了位了不起的梟雄人傑,便是大海商汪直,他建立龐大的船隊橫行海上,迫使日本人、朝鮮人乃至西方殖民者都向他臣服,從南洋到東洋的船舶都得乖乖的給他交保護費。

汪直是大海商,需要良好的商業環境,對劫掠並沒有什麽興趣,所以他一方麵約束日本、葡萄牙人,不許他們登陸劫掠,甚至出兵消滅其他敢於入寇中國的海盜,以向朝廷表明自己是合法商人;另一方麵則不斷向朝廷提出開放海禁的要求,希望自己的生意能從非法走私轉變成合法貿易。

當時的抗倭名將,兵部侍郎兼僉都禦史、總督漸直福建軍務胡宗憲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便定下招安的策略,要把汪直一黨招安成為朝廷的水師,允許他們合法貿易,並借助他們的力量去打擊真正嗜殺成性的日本浪人和西洋殖民者。

汪直生於斯長於斯,畢竟心向中國,作為大海商他最迫切盼望的就是朝廷開放海禁,自己成為堂堂正正的合法商人,因此與胡宗憲一拍即合,欣然從海外趕赴杭州,準備接受招安。

沒想到當時駐杭州的巡按王本固是個自命清官的死腦筋,非說汪直是倭寇,硬把他抓起來,並一再上奏朝廷,一口咬定胡宗憲受了汪直大筆賄賂,義正詞嚴的要求對“貪官”和“倭寇”予以嚴懲。

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王本固這麽一搞,清流文官都朝著胡宗憲猛烈開火,朝廷也定下了誅殺汪直的基調,胡宗憲沒辦法隻好被迫同意,於是汪直就非常冤枉的被朝廷砍了腦袋——他本是興衝衝的來受招安,要替朝廷打真倭和西洋人的呀!

汪直一死,海上局勢登時糜爛而不可收拾,以他為代表的以貿易為主的走私海商集團,被以劫掠為主的倭寇所取代,十年間東南沿海兵連禍結,釀成了大明朝立國兩百年來最為嚴重的倭患。

辛虧有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劉顯等一班兒忠臣良將死命出力,這才將倭寇平定,然而軍民百姓死亡已不下十萬,東南半壁盡被殘破。

“秦兄你說,這些隻知道恪守教條卻全不知變通的清流文官,究竟害不害人?”張紫萱神情十分無奈,或許是想到父親的改革其實和胡宗憲當年的遭遇有共通之處吧,她又道:“所以家父執政之後,吸取誤殺汪直的教訓,在俺答封貢的處理上就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措施,果然保得北方十餘年平安無事。”

俺答封貢的事情秦林知道一些,蒙元被明軍驅逐出塞,但朔漠仍由蒙古人主宰,像明英宗時的瓦剌,後來的韃靼,都是明朝的心腹大患。

韃靼部首領俺答汗和孫子把漢那吉愛上了同一個女人(祖孫,惡寒…),把漢那吉沒搶過爺爺,氣得跑到了明朝。

對世敵應該怎麽處置?不少清流言官又正義感爆棚了,要求將把漢那吉淩遲處死,以報累世仇恨。

但大學士張居正力排眾議,堅持以談判的方式處理此事,後來送回把漢那吉,叫他祖孫和好,並開了邊關禁令,允許邊地百姓與俺答汗做生意,俺答汗好生感激,十多年來邊境不起兵戈,韃靼部年年到京師朝貢,感謝大明朝廷的恩德——他們的後人還受明朝敕令去征討遼東建奴,和滿洲八旗作過戰,當然那就是後話了。

“家父常歎息汪直若晚生二十年,等到他老人家執掌中樞,鐵定和韃靼一樣為朝廷所用,和朝廷水師並肩作戰,去剿滅真倭和紅夷了……”

張紫萱一臉的無可奈何,明顯很不滿那些清流文官:“汪直所求不過是開海禁、任憑貿易,為此他願意替大明朝廷剿滅真倭,而清流一心把他殺了;哪知隻過了十來年,等家父執掌中樞權柄,隆慶年間就在月港開了海禁,聽任百姓與各國夷人貿易,汪直要求的又大部分變成了現實,秦兄你說這人死得冤枉不冤枉?”

秦林已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這些清流真正是誤盡蒼生啊!

其實後來的民族英雄鄭成功,就和汪直一樣是海商集團出身呢,大力開展海上貿易,維持東亞海洋秩序,收取日本、西洋各國船舶的“保護費”等行為也完全相同,後來鄭成功打跑荷蘭殖民者、收複台灣,替華夏立一大功,若是汪直不死,焉知不是另一個鄭成功?

“對了,有位五峰先生,和當年的倭寇有什麽關係嗎?”秦林想起了金櫻姬的那幅畫。

張紫萱笑道:“五峰船主?就是汪直的別號呀!秦兄倒是見聞廣博。”

什麽!秦林瞳孔猛的一縮,如果金櫻姬和汪直有著某種聯係,那麽她和白蓮教所乘的那艘來自海外的船,幾乎是同時出現在南京,恐怕這不是一個巧合吧!

但現在船在人去,金櫻姬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原因又何在……

找不到神秘的金櫻姬,一切都隻是猜測,秦林也無可奈何,隻好等待新的消息,看看寧波、月港那邊的錦衣衛有沒有查到線索。

正在思忖這些事情,忽然傳來一聲低呼,打散了秦林的思緒。

人多擁擠,不知怎的前麵有位老太太腳下打滑,撲通一下摔倒在地,本來秦林離她更近,但心頭想著事兒就慢了一步,讓張紫萱搶在前麵去攙扶了。

那老太太半眯著眼睛,滿臉都是痛苦之色,呲牙咧嘴的露出了滿口大黃牙,趴在地上哎喲連聲的叫喚:“哎呀不好啦,老身的腿摔斷啦。”

秦林聞言連忙攔住張紫萱。

張紫萱不解的眨眨眼睛,心說這些天接觸,覺得秦林不像是心地涼薄之人呐,莫非有別的用意?

秦林搖搖頭:“老年人骨骼脆弱,說不定真把骨頭摔斷了,這就不能亂扶的。我在醫館做過學徒,跌打損傷也能看看,還是我來吧。”

張紫萱明眸中異彩一閃,秦林直言不諱的說出曾做過醫館學徒,並不避忌出身低微,這和那些總在她麵前孔雀開屏似的自吹自擂的所謂才子相比,真正有雲泥之別呀!

秦林蹲下去準備檢查一下老太太的傷勢,沒想到那老太直往後縮,噴了他一臉的唾沫星子:“別貓哭耗子假慈悲,撞傷了老身,不叫醫生來看,你要殺人滅口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