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6章 秦林的禮物

入夜,位於燈市口紗帽胡同的相府,輝煌的燈火映照著亭台水榭,飛簷鬥拱的重重樓台,遙望如同天上宮闕,門口威武的石獅和上麵禦筆親題的“敕建太傅府”更是昭示著威嚴與榮耀。

朱漆雙簷的大門口,則擠滿了京師的文武百官,車馬轎子擠得水泄不通,官高爵顯的自有人替他讓路,位卑職小的就隻好一邊慢慢往前挪,一邊踮著腳尖朝相府裏麵望,耳聽悠悠傳來的絲竹之聲,眼神中不無熱切。

金榜一出,立刻轟傳京師:被萬曆帝稱作“元輔太傅張先生”,百官奏折不敢直書姓名而以“太嶽相公”為尊稱,甚至有儒生呼為“江陵聖人”的首輔帝師特晉左柱國太傅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他的兩個兒子又登上了庚辰科金榜,並且三公子張懋修勇奪新科狀元!

相府大吹大打設置了歡慶宴會,公卿親貴、文武百官和京中儒林名士都來道賀,借著替新科狀元道賀為名,實際上是要巴結一下執掌朝綱、位極人臣的張居正。

張懋修、張敬修兩弟兄和秦林關係不錯,一個考上狀元郎、一個二甲第十三名,秦林當然要來道賀。

這時候送禮的規矩大,生曰有生曰的禮物,過年有過年的禮物,秦林不曉得中狀元該送什麽禮,就讓師爺徐文長準備了兩樣,用檀木盒子裝了,自己提在手上,騎馬跑到相府門口。

“秦林,秦老弟!”有個公鴨嗓子在人群中喊。

秦林回頭一看,原來是老把兄張公魚張都堂,旁邊還有丘橓、孫承南、雷士幀等幾個監察禦史。

哈哈,張公魚也在都察院打開點局麵了,總算不再像前些天那麽形單影隻,這倒是讓秦林放心了不少,就笑眯眯的和他們打招呼:“張老哥,各位禦史都老爺,看起來大夥兒氣色都不錯啊?紅光滿麵嘛。”

“哪兒是紅光滿麵?剛才和相府奴才爭了一通,這還臉紅脖子粗呢,”張公魚哭笑不得,把手板伸出來,前後翻了翻:“嚇,一底一麵的門包,宰相家人七品官,這相府的奴才果真厲害!”

普通官員給上司送禮,還得給上司家看門的家丁附送一份門包,這樣人家才肯替你呈給主人,其實門包並不是看門的獨吞,府裏從跑腿的、燒水的往上一直到丫環管家甚至侍妾都要從中分肥

說起來,門包就和各衙門的陋規常例是一樣的,秦林能指揮錦衣軍餘收常例,這些達官顯貴的家丁就找有求於自家主人的訪客收門包。

門包可不是幾個小錢能打發的,往往是禮物價值的三成、五成,最高竟可以和禮物本身相等,送給主人多少禮物,就得附送相同價值的門包,這就叫做一底一麵。

張公魚他們剛才就是和相府的門政管事討價還價,爭得麵紅耳赤。

“哦,要不要我替你們找遊七說說?”秦林看了看,又笑道:“不過,看來是用不著了。”

張公魚空著手,分明是談妥門包,已經把禮物交給管家了,孫承南、雷士幀也沒拿東西。

現而今的規矩是不興由拜客自己提禮物進去的,都是先交給主人家的奴仆,然後客人揣一張禮單,把禮單遞給主人就行了,否則文人士大夫拜客,自己還提著包袱、扛著箱籠,像個什麽樣子?

唯獨丘橓帶了兩名隨從,扛著兩塊長長的東西,約莫一尺寬、半寸厚、丈餘長短,還拿紅綢子包著,不曉得是什麽玩意兒。

“丘禦史的禮物,怎麽不送進去?”秦林覺得奇怪,自己和相府關係匪淺,禮物又不沉重,親自提進去交給張居正就行了,這丘橓的禮物又大又笨重,不提前交給相府奴仆,偏要叫隨從吭哧吭哧的抬著,這不腦袋進水嗎?

丘橓哈哈一笑,頗有幾分得意:“不瞞秦將軍,下官送的是一副木刻對聯,字句都是下官自己揣摩的,所以要親自送進去。”

張公魚、雷士幀、孫承南幾人都是笑著搖了搖頭,這丘橓比旁人更加殲猾,別人送金子銀子珍珠寶貝,他送一幅對聯,成本上不知低了多少,而且對聯不值錢,自己拿進去,就連門包也省下了,這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啊!

互相問問,大家夥送禮都是公開的,倒也無所避忌:張公魚送了文房四寶各兩套,湖筆、徽墨、宣紙、端硯,筆、墨、紙都不值錢,硯卻是宋徽宗題款的鬆文盤龍古硯台,一方就要值一千兩銀子。

雷士幀、孫承南兩個都老爺沒什麽錢,分別送的玉石鎮紙、玉石筆筒,價值不過七八十兩銀子。

“對了秦老弟,你送的又是什麽?”張公魚瞅了瞅秦林手上提的檀木盒子,。

“金子打的小玩意兒,”秦林笑了笑,想起徐老頭子把禮物遞給自己的時候表情很有點怪異,就尋思老瘋子是不是又抽風了。

秦林提的盒子看起來分量不重,就算裝的全是金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張公魚也就不再問,曉得老把弟和相府很有些首尾,也不差明麵上送的這點兒禮物。

這家夥在相府進進出出多少趟了,就算空著手來也沒什麽,今天提東西主要還是個禮信,禮尚往來嘛。

站著一會兒,又遇到了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張學顏、兵部左侍郎代掌部務曾省吾、禮部尚書潘晟、工部尚書李幼滋、錦衣都督劉守有、薊遼總督耿定力、薊鎮總兵官戚繼光等老熟人,一個個對秦林都熱情的很,隻是人多嘴雜無法深談,互相之間也就寒暄幾句,就各自朝著相府裏頭走。

秦林注意到京師車營參將俞大猷並沒有來,這位老將軍還是一如既往的牛脾氣

新科進士倒是來了不少,禮部會試的會元、殿試榜眼蕭良有就拿著卷書畫之類的東西,由眾多同榜進士簇擁著走過來了。

“蕭榜眼,你好啊,”秦林笑眯眯的,故意大聲打招呼,“顧兄、孟兄、魏兄、劉兄怎麽沒有來呀?本官讀書有些不解的地方,還想向幾位解元公請教呢!”

秦林執掌北鎮撫司,對顧憲成等人的動向了如指掌,據北鎮撫司屬下錦衣密探匯報,顧憲成、孟化鯉、魏允中、劉廷蘭等人自稱要“以氣節相砥礪,絕不屈服於廠衛鷹犬,絕不低眉折腰事權貴”,說白了就是下要和秦林對著幹,上要和張居正對著幹。

他為什麽明知故問?

正準備往相府裏頭走的王國光、張學顏、曾省吾等六部堂官,聞言腳步一頓,被秦林突如其來的這句話提醒,立刻注意到顧憲成等人沒有來。

這群江陵黨的大佬齊齊皺了皺眉,倒是沒說什麽,各自走進了相府。

蕭良有見狀萬般無奈,朝秦林一揖到地:“顧兄他們一時激憤,如有得罪,小弟替他們向秦將軍道個歉,還請秦將軍將來手下留情。”

傳臚大典上朝廷就宣布了,新科進士不錄庶吉士,全都直接放六部觀政,所謂觀政就是實習,讓飽讀詩書的進士們在部堂衙門學習怎樣處理實際政務。

顧憲成等人到現在還死不悔改,江陵黨的尚書侍郎們沒注意到這群小角色的動向就罷了,偏偏現在秦林故意點破這層窗戶紙,等他們到各部觀政,那還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榜眼蕭良有倒是個厚道人,本來和顧憲成不大對付,前段時間還有點互相爭風、別苗頭的意思,可現在顧念到同榜之誼,還替他們求情呢。

旁邊有幾位曉得秦林脾氣的,都肚子裏好笑,咱們秦長官可是號稱“以德報怨”、“寬宏大量”啊,顧憲成得罪了他,不好好報答一番豈肯輕輕放過?蕭良有替顧憲成求情,搞不好連自個也搭進去!

新科進士當中有幾個格外乖覺的,已主動離蕭良有遠了點兒。

沒想到秦林倒是嗬嗬笑著拍了拍蕭良有的肩膀:“你這人……不錯,哈哈!倒是交朋友得注意點兒,太老實怕要吃虧,別人拿你做了墊腳石,你還不知道呢!”

那幾個忙不迭躲開的進士,麵皮就有些發紅了。

蕭良有還準備說什麽,被同伴挽著手拖開了,走老遠才小聲告誡他:“蕭兄和廠衛鷹犬廢什麽話?秦某人陰險毒辣,咱們有大好前程,犯不著和他硬碰。”

“愚兄看來,秦將軍也並非傳言中的冷酷無情……”蕭良有自言自語道。

秦林慢慢走向大門口,一眼就看見大管家遊七站在台階下麵迎客,見了諸位客人就熱情的招呼,隻不過笑容裏頭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那就各人心照不宣了。

宰相家人七品官,到遊七太爺這裏又豈止七品官?戚繼光是邊關大帥、武職一品,竟然笑嘻嘻的和遊七見禮,口口聲聲稱他“遊賢弟”;曾省吾等部堂大員畢竟端著文臣的架子,不像戚繼光那麽拉得下臉,但也和遊七客客氣氣的。

等秦林秦林走到跟前,遊七腰板忽然嘩地一下軟下來,頓時把大夥兒嚇了一跳——因為他和尚書大員見禮也沒多恭謹,所以他突然把腰一彎,別的官員還以為是不小心閃了腰呢

“小的遊七見過秦將軍!”遊七把腰哈得極低,臉都快垂到秦林鞋麵上了,也虧他這把年紀,身段還柔軟靈活能屈能伸,沒丟下做家奴的看家本領。

秦林嬉皮笑臉的打個哈哈:“老遊還是這般拘禮,你要是閃了腰,本官哪裏出得起湯藥錢?”

遊七一本正經的道:“老奴一見秦將軍就如沐春風,莫說閃了腰,就算病入膏肓,見了將軍金麵也就好了,比吃了仙丹還靈驗。”

“合著我是人參娃呢?”秦林笑眯眯的跨進了相府門檻。

後麵排著的官員見這一幕,齊齊把舌頭一吐:都曉得相府大門永遠對秦長官敞開,可誰也沒想到,相府大管家遊七在他麵前,竟是這般恭謹!

秦林倒沒覺得有什麽,管家再大那也隻是個家奴,能和姑爺比嗎?嘿嘿……抬腳沒走幾步,就聽見後麵吵起來了,回頭一看,丘橓被相府幾個門子擋在一邊,遊七還是笑眯眯的迎客,官員們魚貫而入,大家都對丘橓視而不見。

剛才丘橓領著隨從,抬著副木刻對聯朝裏頭走,結果相府家丁說他沒給門包,就給攔下來了。

“我這是自己題的對聯,送自撰的詩詞字畫從來不作興帶門包的!”丘橓理直氣壯。

那看門的家丁嘻嘻一笑:“丘禦史,別人的詩詞字畫都是薄薄的紙卷兒,您這還得雇了人抬進去,幾十上百斤的東西不給門包,咱們可沒這規矩啊!”

丘橓啞然,他一心要出個風頭,特特為為做了木刻對聯抬著來,和別人詩詞字畫薄薄一卷大不相同,沒想到卡在門包上麵了。

“丘老弟,不就門包嗎?別計較了,本都堂借給你。”張公魚說著就要掏銀子。

“不二價,五百兩,”家丁還是笑嘻嘻的,看他們白愣著眼睛,還扳著手指頭解釋:“相府門包的慣例是一斤禮物十兩銀,您帶的這玩意兒,怕不有七八十斤?咱給打個折扣,算五十斤吧,一五得五、十五二十,正好五百兩紋銀。”

五百兩對張公魚算不得什麽,稍微愣怔了一下就繼續往外掏銀票。

可他要說替丘橓出吧,丘橓就順水推舟答應了,偏偏前頭隨口說是借,丘禦史這可不樂意,東張西望的看見秦林站在門內,連忙求告:“秦將軍,您看這……”

秦林微微一笑,丘橓這做派他有點瞧不起,不過看張公魚的麵子,還是自己從懷裏摸張銀票,衝著家丁道:“這位丘禦史宦囊清苦,我替他出了銀子吧。”

“哪兒能要秦將軍的錢?小的該死了!”那家丁連忙打自己耳光,可憐巴巴的看著門口的遊七,又看看秦林。

“拿去,賞你們喝酒。”秦林笑著塞進他懷裏。

遊七曉得秦林手指縫裏漏下點就是成千上萬的,根本不在乎這點,便朝那家丁點點頭,家丁這才千恩萬謝的收下,又是替秦林磕頭,又是說好話,格外小心恭敬。

丘橓這才順順當當的把木刻對聯扛進去,有些不好意思,嘮嘮叨叨的說家丁太不給麵子,連秦將軍的錢也敢收,咱們大可以不必給他的。

秦林曉得此人是耿定力的門生,現在又是張公魚在都察院的下級,便也不和他這種小裏小氣的人計較,隨口扯個淡就把這事揭過去

丘橓倒是鬆口氣,心頭直叫僥幸……江陵相府正堂,張居正頭戴忠靖冠、身穿燕服,滿麵春風的與有資格進入正堂的貴賓們寒暄,張敬修、張嗣修、張懋修等幾個兒子在父親身後侍立。

這裏頭官職最小的,就是剛剛升到三品錦衣衛指揮使的秦林了,雖然功勞極大、聖眷優隆,又在相府常來常往的,此時也隻能忝陪末座。

能做到相府正堂,那就是天大的麵子,外頭的官員又是羨慕又是嫉妒,要知道這時候正堂裏頭坐著的,幾乎有了大半個大明朝廷啦!

秦林可能是唯一想快點溜出去的,他本來準備送了禮物就溜到後院去見見張紫萱,結果他這種拉風的家夥就像夜空裏的螢火蟲一樣引人注目,被相府另一位管家姚八帶到了大堂上坐著,看著一堆老頭子,對麵還有個劉守有時不時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

他心猿意馬的喝著茶,屁股上像長了釘子,隻恨沒逮到空檔溜出去。

管家姚八走到張居正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張相爺細長的眉頭一挑,微微點了點頭。

丘橓興高采烈的走上來,兩名隨從扛著禮物跟在後麵。

這麽長的禮物,很快吸引了諸位貴賓的目光,都猜測送的是個什麽東西。

“卑職手撰對聯一副,恭祝江陵相公輔佐我大明天子萬萬年!”丘橓跪著行禮,站起來就親手把對聯上蓋著的紅綢子掀開了。

好一副金漆對聯!隻見黑底漆油光可鑒,上頭亮閃閃的金字:上相太傅,一德輔三朝,功光曰月;狀元榜眼,二男登兩第,學冠天下!

這對聯字句真正妙不可言哪,張居正為相,拜太傅,輔佐嘉靖、隆慶、萬曆三朝,功勞與曰月爭輝,而曰月合在一起又是個“明”字,正是大明朝的國號;下聯說張懋修、張嗣修分別為狀元榜眼,家學淵源冠絕天下,正應著今天的景兒!

“好、好、好!”張居正連說三個好字,立刻吩咐姚八把對聯掛起來,就掛在正堂大門兩側。

丘橓頓時心花怒放,高興得非比尋常。

眾位貴賓也竊竊私語,恐怕這禮物是今天最為別出心裁的吧,丘某人真正會溜須拍馬,不花什麽錢卻討得了相爺歡心。

這些個貴賓,都是事先把禮物交給相府奴仆的,隻有秦林提著個檀木盒子跑到正堂上來了。

劉守有坐在對麵,看看秦林那盒子估計不值錢,存心要他難堪,故意問道:“不知秦將軍帶了什麽禮物,可以給咱們看看嗎?”

張居正聞聲便投來了目光,他也好奇秦林這家夥會送什麽。

“嗬嗬,一點薄禮不成敬意,”秦林笑著掀開了盒蓋,裏麵是黃金打的一隻鹿,和一隻振翅欲飛的大雁。

嘶——從劉守有開始,直到張四維、申時行,齊齊抽了口涼氣,張敬修、張懋修兄弟麵色改變,張居正的修眉則擰成了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