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5章 小刀周

回到發現屍體的水井邊,陸遠誌已經完成了初步的解剖工作。

無頭屍體被放在一張草席上麵,胸腹部按照秦林的要求切出了大大的人字形刀口,蒼白的皮膚、淡黃色的脂肪層和因為缺乏血紅蛋白而變得黯淡的肌肉層都沿著切口翻到兩邊,肋骨則整齊的鋸開,露出了積水的肺葉和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髒。

“幹得不錯,”秦林笑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那些圍觀的丐閹、住家百姓和牛馬販子,不需要錦衣校尉們驅趕,就自動躲得遠遠的,一個個臉色發白眼神發飄,卻又忍不住要踮起腳尖、探頭探腦的朝這邊看,不用說,錦衣緹騎的凶名,在這一帶接下來的幾年裏,絕對可以止小兒夜啼。

黃嘉善自詡膽大,見此一幕也忍不住胃裏泛酸,他做縣官的不能任意殘毀屍體,未得到上峰允許之前仵作隻能做體表檢查,但錦衣衛辦案就肆無忌憚了,隨便大卸八塊又怎麽著?廠衛辦案就是這種風格嘛!

見眾人驚懼,陸遠誌反而有點兒小得意,大聲向秦林報告:“啟稟長官,屍身手腳皮膚因水泡發軟,手掌腳掌部位出現蒼白的皺縮。您曾說過皺縮在掌心,則死亡時間在十二小時以內,皺縮在手背腳背則泡在水中二十四個時辰,可知死者死亡時間不超過十二個時辰。”

黃嘉善聞言暗自佩服,從前隻知道死人被水泡會皮膚發白起皺,今天才懂得皺縮的位置還和泡水的時間有關係。

“繼續,”秦林看樣子就知道陸遠誌沒說完,鼓勵他接著說下去。

胖子越發得意,搖頭晃腦的道:“死者因為斷頸而死,大量失血,又泡在水裏,所以並沒有明顯的屍斑。屍僵程度已經過了高峰期,開始緩解,記得秦哥您說過,一般屍僵在死後一個時辰左右出現,十二到二十四個時辰開始逐步緩解……”

黃嘉善聞言詫異,忍不住插口道:“陸長官,你前麵說根據水泡形成的皺縮,死亡時間不超過十二個時辰,但後麵又說屍僵緩解在十二個時辰之後才逐步發生,豈不是自相矛盾?”

陸遠誌已是錦衣衛實授百戶,早已非當年的吳下阿蒙,黃知縣問起他不慌不忙的回答:“因為秦哥還說過,如果是斷頭刎頸或者牽機藥中毒之類的情況,死者身體機能在生前受到大量消耗,屍僵會出現得特別快,緩解和消失也格外的早。”

“所以實際上死者的死亡時間在十二個時辰以內,對不對?”黃嘉善瞧了瞧胖乎乎的陸遠誌,心說果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真沒看出秦將軍手下這胖子也是個能手呢。

陸遠誌點點頭,又道:“最後檢查胃內容物的消化情況,可以判定死者是死前一餐之後半個時辰遇害的,因為胃裏裝著豆汁兒、油餅之類的早餐食物,再結合皮膚皺縮和屍僵的狀況,我認為死者是今天吃過早飯之後被殺,如果他在卯時三刻(早晨六點)吃過早飯,那麽就是在卯時末、辰時初(七點左右)遇害的。”

黃嘉善聽得入了迷,覺得陸遠誌所說的內容實在精彩絕倫,簡直聞所未聞,暗歎一聲:“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信哉斯言!”

“行啊胖子,”牛大力把陸遠誌擂了一拳,低聲道:“能把兩榜出身的進士唬得一愣一愣的,你跟著秦長官,也長本事啦!”

陸遠誌小時候跟著老爹在蘄州殺豬賣肉,覺得舉人老爺都是頂了不起的,這會兒能幾句話唬住進士老爺,小圓臉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就別提了。

“嗯,不錯,”秦林讚成陸遠誌的判斷,現在是申時初,也就是下午三點鍾,距離案發時間八個小時,或者說四個時辰,屍體的各方麵征象都符合這個判斷。

“不過,”秦林又摸了摸鼻子,“我讓你找的死者特征,就按咱們在蘄州偵破碎屍奇案的路子……”

正得意的陸胖子,笑容一下子垮了下來,腆著臉咧著嘴:“秦哥耶,小弟哪有那個本事?這不都剖開了,還是您自己來吧!”

說著,陸胖子就嘻皮笑臉的把秦林往前推。

陸遠誌的醫術是不錯的,但朝廷不許殘毀屍體,中醫也沒有解剖的習慣,陸遠誌跟著秦林這麽久,動手解剖、判斷死因和死亡時間這些是沒問題了,但要根據屍體檢驗情況,判斷其生前患有什麽疾病,他還沒那個本事。

如果是平時,秦林還要教訓胖子兩句,這時候時間比較緊迫,他也就當仁不讓了,從胖子手裏接過解剖刀、鑷子等工具,蹲在剖開的屍首旁邊就開幹。

陸遠誌已經做好了大部分工作,秦林便省了許多事情,隻見他先翻開死者的咽喉部位看了看,又切開肺和心髒仔細觀察,膽囊、胃等器官一件接一件的檢查……丐閹、馬販子和圍觀百姓看到這一幕,頓時渾身上下直冒雞皮疙瘩,當即就有不少人嚇得回了家,不敢再留在這裏。

黃嘉善和衙門捕快、錦衣校尉們則對秦林深為佩服,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正三品的錦衣高官,居然蹲在這裏親自動手檢驗屍體,現任的劉守有劉都督,過去的朱希孝朱都督,誰做得到?

就算東廠凶名卓著的掌刑千戶徐爵和理刑百戶陳應鳳,這兩個刑訊犯人、羅織罪名那叫個花樣百出,可要叫他們動手檢查死人的心肝脾肺腎,恐怕也為難得很吧!

法醫檢驗死人的病灶,比臨床醫生檢查病人病情要簡單方便許多,不必借助儀器、不必望聞問切,直接動手剖開看就行了,倒是快得很。

心肝脾肺都沒什麽大問題,或者說問題不明顯,對於急著確定死者身份的案件偵破來說,沒有實際價值。

不過,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秦林就得出了初步結論,在死者的胃部發現了問題。

他把屍首的胃部剖開,倒掉胃內容物再清洗之後,把裏頭那麵朝外翻了出來,發紅潰爛的病灶曆曆在目。

黃嘉善見狀先是惡心,繼而吃驚:“咦,這人胃裏麵爛了一小塊。”

“這是胃潰瘍,嗯,或者叫胃脘痛、饑飽癆,病人會有噯氣、胃裏泛酸、上腹灼熱等症狀,”秦林回頭,目光在人群中一掃,問著癩痢頭:“你知不知道哪個小刀手有這些情況,就是經常肚子痛,喉嚨口裏冒酸水,發作時可能會拿硬東西頂著上腹位置,吃過堿水麵、堿麵大饅頭之類加堿的食物,症狀就會減輕一些……”

話還沒說完,癩痢頭還在想,那被馬販子打過的疤臉先嚷起來:“呀,那不就是住在琉璃廠的小刀周嗎?當初就是他服侍我淨身的,他家裏還有條好凶的大黃狗——對了,秦將軍什麽時候見過他?唉呀,看我這張嘴……”

疤臉不好意思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本來看了秦林解剖屍體、發現病灶、提出死者生前症狀的全過程,是他回答問題,可說著說著當初看見小刀周的毛病,和秦林現在說的絲絲入扣,他就不由自主的覺得好像秦林也見過小刀周一樣。

黃嘉善、宛平縣衙役仵作則麵露駭然之色,由死者身上的小小病灶查知其身前症狀,再按圖索驥找到被害者身份,秦林斷案之術真乃神鬼莫測!

事不宜遲,秦林命人先把無頭屍首搬回宛平縣的殮房,自己則和黃嘉善一塊,率隊直撲琉璃廠小刀周的住處。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一陣凶猛的狗叫,一條大黃狗張牙舞爪,從院子裏頭直撲出來,叫走在最前麵的兩名校尉吃驚不小。

“大黃,給我回來!”院子裏頭女主人追了出來,抓著拴狗繩子,把它踢了兩腳,低著頭隻顧牽住狗,也沒抬頭:“老周喂的這條死狗,凶的不得了,隻服老周一個人,連我都有些拉不住……”

大黃狗被主人喝止就不再吠叫,但仍然對這群不速之客充滿了敵意,尤其是凶巴巴的望著秦林和陸遠誌兩個人,鼻頭吱溜吱溜的抽吸著空氣,呲牙咧嘴,發出嗷嗚嗷嗚的低沉吼聲。

秦林看見狗這個樣子,眼睛就眯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什麽。

老周的婆娘抬起頭,看見來人是群錦衣衛官員,還有宛平縣的黃縣令,登時就心頭打鼓,畏畏縮縮的道:“你們、你們別亂抓人啊,我家老周可沒有違禁去替別人淨身。”

黃嘉善使個眼色,地保走上去:“周家大嫂,不是你想的那樣,今天騾馬市那邊水井裏頭發現一具屍體……”

隻把那枚水井中找到的平安錢給周大嫂看了一眼,她就眼珠子發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著:“天哪天哪,這枚錢是老周帶在身邊的,這上頭的紅絨線,是我親手替他編的呀!”

說罷,她呼天搶地的痛哭起來。

大黃狗好像也知道主人遇到了不幸,焦急的轉來轉去,時不時的朝著秦林和陸遠誌呲牙咧嘴,嚇得陸胖子直躲。終於惹得秦林不耐,狠狠的朝它瞪了一眼,那狗嗷嗚一聲,夾著尾巴退了兩步。

幾個官媒婆趕緊上去安慰周大嫂,很快盤問出了情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