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3章 指點江山

內堂之中,張居正頭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巍然高坐,臉上的神色已是端正嚴肅,竟沒有絲毫的酒意。

就算秦林平時和老泰山嬉皮笑臉慣了,見了張居正這幅樣子,頓覺無形的壓力如山巒之高、如淵海之深。

好個大明三百年第一名相,張太師匡正朝綱、運籌帷幄,若拿弈棋相比,別人是思慮於方寸之間,他則以萬裏江山為棋盤、天下蒼生為棋子,若拿劍道相較,別人是手持利劍的百人敵,他卻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以國運為劍鋒、以民心為劍鍔、以權術為劍柄,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法天象地、所向無敵。

“秦賢侄,請坐吧!”張居正指了指對麵的一張花梨木椅子,秦林這才畢恭畢敬的坐下,卻沒像別人那樣隻敢挨著半拉屁股,而是腰背挺拔的坐實、雙手按著扶手,目光炯炯的瞧著張太師。

“在老夫麵前尚能如此鎮定自若,紫萱沒看錯人哪!”張居正心中如是想著,嚴肅的神情也轉而柔和了一些。

秦林頓覺壓力輕了不少,施禮問道:“不知太師見招,有何見教?”

這時候還要和老夫耍花槍嗎?張居正似笑非笑的瞧著秦林,並不先點破,而是沉聲說道:“秦賢侄,從前老夫無數次的聽到你的名字,智破荊王府奪嫡案,興國州清丈田畝引發的浮屍案,招撫五峰海商,到京師之後,又屢立奇功,格象救駕、清查薊遼總督楊兆貪墨,潘季馴修治黃河你也出過力,還襄助戚帥練兵加強武備,這又收服土默特百萬之眾,立下不世奇功……”

“太師謬讚、謬讚了,”秦林笑著連忙謙虛,知道老泰山這番話絕不是為了誇自己幾句,前頭誇的越厲害,隻怕後麵考校的也就越為難。

張居正擺擺手,果真話鋒一轉:“不過,你曾說老夫的新政,從大方向上就錯了,老夫想聽你說說,究竟什麽才是正確的?”

原來老先生念念不忘的是這出,強國富民扶社稷的新政,被人說從根子上就錯了,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服氣的,之前隻當秦林年輕識淺故意說大話,近來越發覺得此人年紀雖輕,見識手段都非比尋常,所以張太師有此一問。

秦林笑了,張居正問詩詞歌賦、問朝廷黨爭、問曆朝典故、問地方庶政,他恐怕立馬傻眼,偏偏問到這個,正是他經曆興國州、漕幫、楊兆、聞香教等案,親眼目睹清丈土地中暴露的弊端,官紳惡霸威逼利誘百姓投獻土地人口,以及江南地區發達的商貿經濟之後,與徐文長長期商討過的問題。

慢慢把思路理了理,秦林不徐不疾的道:“太師新政有很多方麵,有利有弊、有得有失,容小子一一道來。”

張居正擺出副洗耳恭聽的架勢,“四方頌太嶽相公”的阿諛聽得太多,倒是誠心誠意想從年輕一輩口中聽到點不同的東西,他甚至提前告誡自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秦林就算說得不對,也別和後生晚輩計較;假如秦林說的有一二可取之處,那這番談話就算達到目的了。

秦林毫不含糊,首先說:“大明官場沉屙難起,盛行拖延推諉的風氣,昏官、庸官、懶官、貪官、冗官比比可見,政令難以通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太師欲推行新政,先實行《考成法》,設定標準進行升降黜陟,毫不留情的鞭策這些官員,令政令為之暢通,小子十分佩服。”

張居正撚須而笑,心道你這小子也曉得考成法的好處,若非如此,新政推行哪能那麽容易?天下官員大多是因循守舊的,沒有鞭子抽打的話,他們可懶得很呢。

秦林又道:“國之安危係於軍旅,戰亂頻仍除了生靈塗炭之外,國家也勢必衰弱。太師任用名將平定倭患,令曾省吾、劉顯剿滅僰人之亂,實現俺答封貢,又調戚帥在薊鎮編練新軍鎮守北方,於是天下安定,有了推行新政的基礎。”

張居正笑容宛然,隻是心中有了一絲狐疑,怎麽秦林老說這些……秦林瞧出張太師有幾分不耐了,故意慢慢往下說:“如今地方豪強把持官府,往往隱匿土地不報,或者依仗權勢逼迫小民投獻土地,將應繳稅賦轉嫁到尋常百姓身上。太師在全國大規模清丈田畝,‘量盡山田與水田,隻留滄海與青天,’於是豪強畏懼,百姓歡呼雀躍,官府財賦得以足額征收。”

張居正皺著眉頭,將茶碗端起來喝了一口水,嘴唇動了動,見秦林還要往下說,終於沒有打斷他。

秦林已將老泰山的反應盡收眼底,一番侃侃而談,信心也越發足了,便將話鋒一轉:“不過,這些都隻是枝節,太師的新政綱舉目張,最終還得落在一條鞭法上。”

是了!張居正眼睛一亮,就等著秦林說這個呢。

他曾總結大明朝麵臨的五大問題,“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匱”,他任上治罪橫行霸道的遼王,打擊不法宗室是針對第一條,實行考成法針對第二三條,整修武備編練新軍是針對第四條,實行一條鞭法則是針對第五條,甚至清丈土地、追繳積欠,也是為推行一條鞭法開路。

身為大明朝第一名相,張居正對五大問題有著清醒的認識,前四條都是枝節,第五條帝國的財政,才是最嚴重的問題,試圖用來解決這個問題的一條鞭法,則是整個新政的核心。

曆史的發展正如張居正的判斷,大明朝的滅亡並非軍隊不如人,並非政治上的腐朽,也不是君臣昏庸無能,而是帝國財政體係的總崩潰。

後世的萬曆二十幾年,明軍還在朝鮮把剛經曆了戰國時期的戰爭鍛煉、能征慣戰的侵朝曰軍打得滿地找牙,到了萬曆四十年之後卻對後金屢戰屢敗,隻因張居正新政攢下的家底已經花光,軍隊的糧餉不能足額發放,將官隻能蓄養少數家丁保持戰鬥力,大部分士兵未經訓練,明軍的先進火器,也因為朝廷付不起足夠的工價,導致粗製濫造,在戰場上不堪使用……甚至直接覆滅明朝的闖王李自成,原本是朝廷郵傳體係中的一位基層“郵遞員”,因為財政匱乏,朝廷裁撤了郵驛係統,下崗職工李自成才舉起了義旗……就這樣,當崇禎皇帝連五萬兩勞軍銀子也湊不出的時候,明朝的滅亡已經難以逆轉。

張居正雖不是先知先覺,知道後世發生的這些事情,但他以敏銳的目光看到了財政體係的弊端,因此便以一條鞭法進行改革。

明代徭役原有裏甲正役、均徭和雜泛差役。其中以裏甲為主幹,以戶為基本單位,戶又按丁糧多寡分為三等九則,作為編征差徭的依據。丁指十六至六十歲的合齡男丁,糧指田賦。糧之多寡取決於地畝,因而徭役之中也包含有一部分地畝稅。

這種徭役製的實行,以自耕農小土地所有製廣泛存在及地權相對穩定為條件,在洪武、永樂年間,中國處於剛從蒙元統治下解脫的恢複期,農業化社會的發展相對緩慢,這一製度便創造了永樂盛世,北擊胡元捕魚兒海,南有鄭和七下西洋的輝煌。

可是到了明中期的正德、嘉靖年間,社會已經全然不同,土地兼並劇烈,地權高度集中,加以官紳包攬、大戶詭寄、徭役曰重、農民逃徙,裏甲戶丁和田額已多不實,政斧財政收入減少。

與此同時,商業大踏步發展,東南地區的商品經濟勢頭迅猛,到了以官方力量實行禁海都無法堵住的地步,海外白銀大量流入,一改帝國初年銀兩匱乏,不得不用銅錢和紙鈔作為貨幣的窘迫局麵。

張居正因勢利導,實行一條鞭法,它最重要的有兩方麵。

首先是統一賦役,限製苛擾,使稅賦趨於穩定。實行一條鞭法以前是賦役分開,農民除了繳納稅賦還得服勞役,賦役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貢之類的額外加派,官吏鄉紳趁機敲詐勒索。實行一條鞭法以後,全部簡並為一體,各級官吏難以巧以名目額外多收,因此叢弊為之一清,使稅賦趨向穩定,農民得以休養生息。

然後計畝征銀,官收官解,使征收辦法更加完備。曆代征收稅賦都以實物為主,產糧區征糧、產棉區征布,唯獨一條鞭法一律改征銀子。與此同時,賦役征課也不再由裏長、糧長辦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繳入庫。從此,不按實物征課,省卻了輸送儲存之費;不由保甲人員代辦征解,免除了侵蝕分款之弊,使征收方法更臻完善。

以上兩條,概括的說就是把種類繁多的稅賦徭役項目全部歸並為一,同時把征收的銀錢絲綢布匹糧食等零七碎八的內容也歸並為一,也就是銀子,所以名為一條鞭法。

它是整個新政改革的核心,也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當秦林提起它的時候,首輔太師立刻精神為之一振,目光炯炯的期待著秦林繼續評點。

“錯了,大錯特錯!”秦林直言不諱的道:“賦稅徭役歸一和征收內容歸一,都是小處很對,大處卻錯得離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