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4章 變天

說罷,張居正目光往幾個兒子身上掃了一圈,慈愛與嚴厲交織的神色,讓他們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張居正何嚐不想讓兒子來繼承自己的事業?但張敬修迂腐不知變通,張嗣修平平無奇,張懋修性格跳脫,其餘幾個兒子年紀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選,唯獨秦林,除了沒有進士出身之外,別的都是強項。

秦林性格外圓內方,對家人朋友又極為厚道,選他做未來的繼承人,實在是非常理想的決定。

另外,張相爺也不是沒替自己兒子做打算,張敬修幾兄弟都學文,隻有秦林是武臣,將來文武相輔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還有,還有你的新政,”張居正特意強調了“你的”兩字,頓了頓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終遲疑不決,唉~~算了,到時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為吧!”

秦林慨然應諾,看著張居正殷切的目光,隻覺鼻子一酸。在此時此刻,他接受了張居正的托付,在無上的權力和榮耀之外,也意味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去吧,現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張居正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重重的靠回了枕頭上,隻覺做出決定之後,平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放鬆。

紫禁城,養心殿,張鯨垂手低頭,斑斕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鼻梁上,讓他更像個塗了白鼻子的奸臣。

“皇爺,荊湖神醫李時珍,剛剛由秦林帶著,進了太師府!”張鯨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萬曆的臉色同樣陰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種被出賣的憤怒——秦林這家夥,怎麽能這樣?朕不是一直對他很好嗎,朕不是給了他榮華富貴嗎?居然和朕作對,帶人去救張太師,哼,治好了張先生,讓他再來把朕管得死死的?!

萬曆的另一位少年時的親隨伴伴,同樣任職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張誠,見狀心中就是一聲嗟歎,這位皇爺性情偏狹,別人的好處隻記得一時,別人的壞處卻永誌難忘,從這方麵來說,頗有點像他老祖宗洪武爺朱元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做了皇帝就把開國功臣殺光光。

就拿秦林來說吧,格象救駕,查出假孫懷仁,辦曲流館命案,多少次於萬曆有大功,可他隻要有一點不合萬曆的心意,這位帝王頓時就把他的好處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張誠這樣想著。

不過他身為萬曆幼年的親隨伴伴,和張鯨同樣希望扳倒司禮監掌印馮保,而馮保又和張居正聯盟,所以他對張居正也持有敵意;但因為和張鯨的爭權奪利,張鯨拉攏劉守有,他就竭力拉攏早有交情的秦林。

這種層麵的朝堂爭鬥,從來都不是隻有一麵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連自己也不好脫身,張誠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問過太醫,說張太師的病已是藥石難治,就算李時珍來,也無濟於事。”

果然比起記恨秦林,萬曆更在乎張居正本人,他喜笑顏開:“哼,等張太師歸陰,朕才真正親政!到時候你們倆,朕都要大大的重用。”

謝陛下恩典!張鯨、張誠都跪下謝恩,滿臉的喜色,現而今他們已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再往上也隻有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首領了,萬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扳倒了馮保,內廷就是二張的天下!

隻不過,司禮監掌印隻有一個,皇上身邊的張公公卻有兩個,誰來做?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裏充滿了敵意。

“別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當!”張鯨眯著眼睛,在心中這樣說。

“你和劉守有也不是什麽好鳥!”張誠也在心頭暗暗的罵著。

萬曆假作不知,其實把二張的眉來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這兩位伴伴的心結,不過,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

利用二張對付一家獨大的馮保,然後以二張之爭讓他倆互相牽製……不得不說,萬曆雖是中人之姿,跟著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倒是把這些權謀學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為帝王必須心若淵海,才能駕馭帝王之術,否則心胸狹窄,反而為帝王之術挾製而不自知……

“對了”,張誠有些喜形於色的道:“李時珍可不是太醫,多半會和張太師明說,咱們是不是趁此機會,讓他安心靜養,收回他手中的權力?”

萬曆微笑不語,臉上露出幾分自得。

笨蛋!張鯨斜了張誠一眼,大聲反駁:“那樣做豈不是打草驚蛇?相反,皇爺還該讓張太師繼續執政,即使他上表請辭,也要極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塵埃落定。”

“還是張鯨深知朕心,”萬曆誇獎的時候,笑容卻有些勉強。

張鯨心頭咯噔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諱,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還有那麽神聖不可侵犯嗎?

再看看張誠眼睛裏的嘲弄之色,張鯨頓時明白自己上了當,暗自後悔不迭。

果不其然,沒多久通政司就捧著張居正的請辭表文進來,呈給了萬曆。

張鯨連忙磨墨,張誠就去拿筆,服侍萬曆親筆批閱這份不同尋常的奏章,隻見這位皇帝奮筆疾書,從衝齡繼位時張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寫到幼年他悉心教導,然後又是如何如何公忠體國、鞠躬盡瘁,總之筆下千言化作兩個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謀遠慮,聖明之主也!”張鯨馬屁如潮。

張誠也不甘落後,同時諛詞潮湧。

“朕不但不準他因病致仕,還要下旨讓文武百官凡是有難決的政務,都向太師府請教!”萬曆的嘴角,露出了陰險的微笑,這樣一來張居正勢必更加勞苦,死得更快了吧。

張誠心中一凜,終究是心底最後那點天良還不曾完全泯滅,暗道一聲慚愧!要知道,萬曆的帝王之術,全是張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來對付自己的老師。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張太師,朕還有親自去看他!”萬曆在奏章上落下最後一筆,得意的笑道。

萬曆禦駕擺往太師府,一路黃土墊道、清水淨街,張府上下人等出來迎接,就是張居正也強撐病體,要從床塌走下來。

“張先生何必如此?貴體要緊!”萬曆假惺惺的衝上去,親手扶著張居正,感覺到對方軀體已經衰弱無比,心中又是一喜。

張居正遜謝道:“陛下猥自罔顧,老臣誠惶誠恐,可惜老臣壽元將盡,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憂了。”

“張太師何出此言?”萬曆驚愕無比,瞧了瞧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張敬修立刻把李時珍替父親診病的消息告訴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萬曆愁眉苦臉,掉下幾滴淚來,極為不舍的道:“卿負運鼎之材,統經邦之名,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事開磐石之宗,一旦離朕而去,國事尚可問誰?”

“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可接首輔之位,戶部侍郎許國亦可入閣輔政,僉都禦史王篆當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張居正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名字,累得氣喘籲籲,可他偏偏沒有提到秦林。

張敬修莫名其妙,連連朝父親打眼色,提醒他還有秦林呢,可張懋修已有所悟,趕緊扯了扯兄長的衣襟,讓他不要說話。

明顯張居正另有深意……

萬曆的眼神閃爍幾下,點頭道:“太師所言,朕都準了。潘、許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聽聞。張誠,你記著,回去之後在朕的禦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張誠連忙答應下來。

萬曆又用力握住張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太師勿憂,您十餘年盡心竭力,朕別無所報,唯有看顧太師的幾位公子,叫他們一生榮華富貴。”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難報!”張居正感激涕零的道。

萬曆深為關切的點點頭,又灑落幾滴眼淚,最後嗟歎著離開張家——沒人知道,上了禦輦之後的這位皇帝,已是眉花眼笑。

司禮監,馮保高坐太師椅,吊梢眉斜斜的揚著,冷電般的目光掃視著眾位同僚,而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十二監四司八局的首領太監,無論在外麵多麽風風光光,此時都隻能平心靜氣的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亂喘一下。

“張太師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著急了,上竄下跳的,”馮保將茶碗重重一頓,厲聲道:“可咱家還沒死,誰要是急著上位,不妨來試試!”

眾位太監首領頓時噤若寒蟬,不由自主的把張鯨和張誠看了看,不消說,馮司禮口中說的那小兔崽子,就是這兩位了。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麵對馮保,他們倆又是同仇敵愾的戰友了,似乎張居正將死的消息鼓勵了他倆,原本對馮保深切的畏懼之心,也頓覺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雖沒有和馮保對視,卻左顧右盼,裝出與己無關的樣子。

“哼,說的就是你們倆!”馮保將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蓋兒一起跳起來叮當作響,“兩個蠱惑聖聰的家夥,以為你們還有機會頂了咱家?做夢!趕明兒稟告慈聖太後,就趕你們去南京守孝陵!”

二張聞言不禁有幾分害怕,馮保可不是說著玩的,兩個司禮監秉筆算什麽?他完全有這本事你趕出宮去。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一片亂紛紛的吵鬧,似乎發生了什麽可怕之極的事情,連幽靜、端嚴的紫禁城也**了起來。

幾名小太監疾步跑來,哭喪著臉稟道:“不好,不好啦,剛剛張太師一靈歸天!”

啊?馮保本已站起來一半的身子,跌坐在太師椅上,陰晴不定的臉變成了木呆,盡管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仍讓他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二張卻欣喜若狂,隻覺壓在頭頂的烏雲一朝散去,整個紫禁城都變得光明豔豔,互相看了看,兩人鼓足勇氣,同時假笑著朝馮保拱拱手:“馮司禮,陛下那邊怕是有找,咱們就先走一步了?”

說罷,這兩位也不等馮保回應,轉身就走出了司禮監。

二十四衙門的首領太監麵麵相覷,以前可從來沒有人敢這麽頂撞馮大伴呀!有人抬頭看了看天空,一朵烏雲飄過,難道真的是要變天了?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馮保怒氣填胸,揮手在桌子上掃過,那盞元青花的茶碗就掉了下去,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太師府,早已哀聲大作,張家除了留在江陵老家的小兒子之外,五個兒子齊齊跪在床前大哭,張紫萱撫著父親漸漸變涼的麵龐,淚水無聲的滑落,唯有秦林不能盡情哭泣,女婿作為半子,這時候要代替主家操辦喪事,他也隻能悄悄叮囑阿古麗和布麗雅,請她們盡量安慰照顧張紫萱。

“恩主,門下沐恩小的戚繼光來遲了!”薊鎮大帥戚繼光龍卷風似的奔進房中,剛過門檻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下,膝行到了床沿,扯住錦被大放悲聲。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戚繼光是真心痛惜,他與張居正將相合作,平倭禦寇,把三邊軍備整治得齊齊整整,張居正給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從來沒有辜負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憲、劉整、俞大猷,這些名將就沒有誰落了個好下場,要不死在獄中,要不就鬱鬱不得誌,隻有他得以在邊廷一展所長,將胸中所學報效國家,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有來自京師,來自江陵相府的強有力支持。

戚繼光與張居正一將一相,兩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關係,達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裏馬遇到了伯樂,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與鍾子期。

看著溘然長逝的張居正,戚繼光隻覺心痛如絞,百戰沙場餘生,親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場,他的身影永遠堅強如鋼,可現在他跪在床前撫屍大哭,虎目中淚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節哀,”秦林抓住戚繼光一抽一抽的肩膀,決定還是不把張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訴他吧,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殘酷了。

戚繼光並沒有站起身,而是仰臉瞅著秦林,嘶聲道:“秦兄弟,今後、今後就得靠你啦!”

正所謂當仁不讓,秦林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他並沒有絲毫的喜色,因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獲的責任和義務,要遠遠多於權利和榮譽。

戚繼光這才站起來,作為外人,他並不適合在太師府多待,尤其他還是執掌兵權的邊鎮大帥,於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後一次戀戀不舍的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張居正,轉身就走。

戚繼光的離開,和他來時一樣的快,沒人知道這位大帥今夜會在哪裏,也許是策馬奔馳,讓夜風吹幹淚水,也許是找家小酒館自斟自飲,回憶這二十年來與張居正的點點滴滴…….

江陵黨的諸位大臣聞得太師死訊,也紛紛前來吊唁,秦林和遊七姚八率領眾家人忙前忙後接待。

次輔張四維、三輔申時行,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兵部尚書曾省吾、戶部尚書張學顏、工部尚書李幼滋,回京後新任吏部侍郎的王篆,奉旨即將入閣的許國,等等江陵黨大員紛紛來到太師府吊唁。

看見秦林忙前忙後,王篆總算稍微有所改觀,低聲對王國光道:“秦林此人,聽說太師爺病重,在浙江時還有些推三阻四,我還說他天性涼薄,沒想到現在倒也盡了半子的本分。”

“不至於吧?秦小友古道熱腸啊!”王國光有些不以為然,也沒細想。

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誰來接掌江陵黨的衣缽,聽說禮部尚書潘晟被舉薦為首輔,眾人倒也服氣。

潘晟的資格很老,甚至是張居正科舉時候的座師,為人又很質樸老實,算得上好好先生,由他來做首輔,自然皆大歡喜。

唯獨張四維麵上雖笑容真摯,眼底卻暗藏機詐,我是次輔,首輔出缺該我頂,為什麽……

遊七姚八雖然神情落寞,眾位家仆也心情低落,但還沒有什麽別的想法,畢竟萬曆皇帝親口答應看顧老太師的幾個兒子,張家這些公子的前程,也就一定光明遠大。

唯有秦林心頭存著強烈的不安,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居正的新政最後落得個人亡政息的結局,而老泰山本人也遭到了萬曆和守舊官僚的清算。

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跡象,難道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曆史?

秦林搖了搖頭,不敢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特別是他很早以來就觀察到,萬曆對張居正專權存著很大的不滿。

想到新政,想到考成法和浙西的百姓,想到戚繼光殷切的目光,秦林頭一次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是如此的沉重,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

迎來送往,也就是勞碌命而已,他忙前忙後的辦著各種事情,甚至可以說忙得昏頭昏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