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1章 皇貴妃
京師紅牆黃瓦的紫禁城,位於乾清門西側的養心殿中,內閣三位輔臣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靜候著萬曆皇帝,就在昨天,鳳磐相公告丁憂的本章已經直達禦前,他推薦申時行接替自己的首輔職務。
有明一代,自洪武年間胡惟庸案之後即不設宰相,朱元璋自以為君權再無相權掣肘,從此可以乾綱獨運,殊不知事與願違,隨著朝政漸繁,後世帝王越來越難以做到親力親為,於是從永樂年間設內閣輔佐政務,曆經百餘年浮沉消長,萬曆年間的內閣臻於鼎盛,首輔權力極重,甚至淩駕前朝的宰相之上,次輔以下閣臣不能與之抗衡。
即將離開首輔位置的張四維,神色悲戚中帶著從容,頗具內閣元輔重臣的威儀風範,因為過去的十二個時辰裏,他已經緊鑼密鼓的安排好了一切,在和申時行談妥之後又召見了許許多多的同黨,謀劃定策、選擇繼任、聯絡黨羽、安插心腹……即使離開京畿重地,他仍能對朝政施加影響力,以待二十七個月之後的東山再起。
即將登上首輔位置的申時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悲戚樣子是為了張四維才裝出來的,內心歡喜引起的精神亢奮就擺在臉上,還略略有那麽點忐忑不安,似乎因為自己的升遷是建立在張四維丁憂的基礎上,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一個老好人的患得患失。
三輔餘有丁將這一幕瞧在眼中,心底就是暗暗一聲長歎。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三甲分別是申時行、王賜爵、餘有丁,三人同在青詞宰相袁煒門下,所以餘有丁對申時行的底細再清楚不過了。
袁煒靠替嘉靖皇帝寫青詞入閣,每有應酬文字或皇上所派撰事玄諸醮章。以至翰林館中重要文章。都要叫這三位門生到他的私宅代筆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厲聲嗬叱。繼而惡語相向。餘有丁本與袁煒同郡,一次袁煒竟大罵道:你怎麽得名“有丁”,當呼為“餘白丁”。
袁煒為人刻薄鄙陋。請門生代筆竟連飯食酒菜也不預備,還把門鎖上不準他們出去,可憐未來的三位閣臣從早至晚都餓著肚子,等到寫完草稿回家,都餓得眼冒金星。饒是如此,申時行、王賜爵、餘有丁也不敢發一句怨言,唯唯諾諾而已。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當年苦逼的三屌絲,居然有兩個做了內閣大臣。那個在袁煒府上餓得麵黃肌瘦的申時行,竟然即將登頂首輔之位!餘有丁此時此刻也隻能感慨萬端了。
自嘉靖年起,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撇開忠奸不論。至少才幹都是一時人傑,就連即將去位的張四維。也是個隱忍刻毒、老謀深算,實在令人膽寒的家夥,誰能想到申時行這家夥,也能輪到首輔位置上坐坐?
餘有丁卻不知道,申時行和前麵諸位名震天下的首輔相比,論幹才絕對連渣渣都不算,論裝傻充愣兩邊和稀泥的本事,卻遠遠淩駕於眾前輩:張居正為首輔,他盡心竭力做好分內事,萬曆和張四維要倒江陵黨,他身為江陵黨一份子卻絲毫不作抵抗,等到萬曆要抄江陵張家,他又上表委婉勸解。
原本的曆史上,申時行安安穩穩的幹了九年首輔,政績用三個字概括就是混日子,五十七歲致仕,沒有幹什麽好事也沒幹什麽壞事,八十歲壽終正寢,詔贈太師、諡號文定、賜葬吳山之陽,一生福壽雙全,身後結局之好,足以叫前邊做首輔的諸位牛人猛人在地下氣得跳腳……
三位居於文臣頂峰的內閣輔臣各懷心思,在養心殿靜等了半天,張四維要丁憂,申時行有望繼任,這兩位不便開口,還是餘有丁灑脫一些,扯住個小太監問他陛下何在。
“陛下、陛下在鄭娘娘處,”小太監剛剛說罷,旁邊年紀大些的太監就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小太監頓時臉色不好看了,閉上嘴不敢再答。
餘有丁苦笑,生下皇長子的王氏才封了恭妃,稍後一點兒也生下皇子的鄭氏卻封為皇貴妃,難道陛下有廢長立幼之心?這可大違國朝體製了,無論如何都要和他爭上一爭……
宮裏的氣氛確實古怪,太監宮女步履匆匆,交談時神色鬼鬼祟祟,一股無形的壓抑彌漫在紫禁城中。
如果說皇家就像一株參天大樹,他們就是攀附大樹的藤蔓,天生依附強者、欺淩弱者,見風使舵跟紅頂白趨炎附勢是他們的本能。
可目前擺在他們跟前的問題,究竟誰才是值得依附的強者?
大明朝向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鄭娘娘固然寵冠六宮,可王恭妃生下了皇長子,因為王皇後無嫡子——看樣子將來也沒機會了,因為萬曆根本不去她所居的坤寧宮,那麽皇長子朱常洛必定成為太子,母憑子貴,將來萬曆龍馭賓天,朱常洛入繼大統,王恭妃自然便是今天李太後的地位。
偏偏就是叫人摸不著頭腦,生下皇長子的王氏隻封了恭妃,生下次子的鄭氏卻受封皇貴妃,距離皇後僅一步之遙,誰知道陛下有沒有廢長立幼的意思?那位鄭娘娘的手段可了不得,如果現在趕著去巴結趨奉王恭妃和皇長子,萬一將來真的廢長立幼,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貓注:原來曆史上鄭貴妃在萬曆十四年生福王朱常洵,因秦林和張誠相助,鄭楨提前得寵,所以生子時間也變早了,今後類似問題不再一一說明,以免煩瀆讀者諸君)
這場漩渦的焦點,西六宮中鄭貴妃所居的儲秀宮,正在張燈結彩大加慶賀,鄭楨身邊那位小順子頤指氣使的呼喝著:“龐保、劉成,你們怎麽辦事的?這紅燈籠怎麽比永和宮的舊些?你們是瞧不起我小順子,還是瞧不起鄭娘娘?”
龐保、劉成也算有頭有臉的管事太監,聽了這句竟麵如土色,一個勁兒的賠不是,趕緊解釋:“順公公體恤。咱感激不盡。咱豈敢藐視鄭娘娘?隻因內官監的頭號走馬宮燈共有八對。兩對掛在皇極殿,兩宮太後那邊各掛兩對,剩下的一在坤寧宮。一在永和宮。”
小順子冷哼一聲:“那些陛下從來不去的地方,掛燈做什麽?裝出喜慶給誰看呢?”
龐保劉成對視一眼,這話裏的味兒是聽出來了。得,神仙打架咱們凡人摻合啥?
咳咳,儲秀宮裏就傳出兩聲幹咳,接著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漫不經心的聲音:“讓你們去取,就去取一對來吧,這等小事,隻管攪鬧不休。”
龐保劉成立刻領命而去,皇極殿和兩宮太後的自然不能摘,皇後嘛也惹不起。那王恭妃自從生了皇長子就黑如煤炭,皇爺說摘一對,那就摘永和宮的吧。
宮中。皇貴妃鄭楨斜倚著床榻。懷中抱著嬰兒,時值初秋。天氣還不甚冷,獸香嫋嫋暖氣襲人,雙頰兩團醉人的紅暈,竟是媚態橫生。
萬曆看得心神一**,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裏,須臾不離才好。
鄭楨抬手把他腦袋打了一下,嗔道:“看我做什麽,都黃臉婆啦!看你兒子才是正經。”
眼見皇爺龍首被打,宮女太監們也隻能無語,這位皇爺器量可不怎麽高明,換做別人打他試試?偏偏就是服鄭娘娘這套,罵他也不惱,打他也不惱。
“愛妃若是黃臉婆,世上盡無美人矣,”萬曆腆著臉隻管笑,鄭楨朝他使個眼色,這才沒有說出更不堪的話。
因為諸位長公主還在這裏呢!已出嫁的壽陽長公主朱堯娥,待嫁的皇妹朱堯媛和朱堯姬,不知道算不算嫁了的永寧長公主朱堯媖,四姐妹都在。
朱堯媛、朱堯姬年紀小些,剛才聽到小順子要燈籠,哥哥立馬就吩咐把永和宮的下了拿過來,心中未免替那嫂嫂和侄兒不值,臉上就有不虞之色。
朱堯娥是出嫁了兩三年的,卻比兩個妹子懂事得多,趕緊使眼色讓她們收斂,大明朝的公主也就是個擺設,何必得罪鄭貴妃?惹得她記恨,隻有咱們倒黴的。
唯獨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沒什麽心思,她這段時間深居簡出,要不就陪著生母李太後念佛,過得淒清孤寂,好不容易姐妹齊聚過來看鄭貴妃和皇侄,那是打心眼裏高興的,清秀的眼角眉梢帶著許久不見的喜色。
萬曆礙著妹子們在場,不好和鄭楨太露骨了,就專心逗弄孩子,那份慈愛是皇長子從來不曾享受過的。要說他愛屋及烏,那也是有的,不過說來也奇,皇長子更像王恭妃,生得細眉彎眼的斯文樣兒,鄭楨的皇次子卻肥頭大耳,更像矮胖矮胖的萬曆,使這位皇帝心中天然的厚此薄彼。
善良柔弱的永寧,真心喜歡小孩子,這些天寂寞下來,乍見這嬰兒肥胖可愛,便忍不住走過去,細聲細氣的問道:“皇兄,我、我可以抱一下嗎?”
萬曆回頭看看,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自家妹子還沒出嫁就死了駙馬,雖然梁家及時退了婚書,算不得望門寡,可畢竟覺著有些不吉利,讓她來抱孩子……
永寧一怔,伸出準備抱孩子的手僵在了半空,看哥哥的表情就明白了,隻覺心頭一酸,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臉蛋越發透白,淚花在眼眶子裏打轉,那副又委屈又辛酸的可憐樣兒,就像一條無辜的小鹿。
可笑萬曆天性涼薄,對自家妹子也不過如此。
壽陽長公主朱堯媛見狀心頭暗歎,永寧乃李太後所生,還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子,不過如此而已,我們這些先帝嬪妃所生的,難道還有什麽指望?
唯獨斜倚床頭的鄭楨冷笑一聲,她自始至終就瞧不起身為九五至尊的萬曆,又我行我素慣了,混不在意的抱著兒子遞給永寧:“長公主隻管抱,聽說誰抱了長得像誰,但願他將來別長得和父皇一樣,呆頭呆腦難看死了,要像長公主這般清秀聰慧才好哩。”
不得不說,鄭楨這番希望是注定要落空的,福王沉湎酒色,成年後長到三白六十斤,如果曆史不發生改變,他將被攻破洛陽的李自成捉住,和幾頭梅花鹿一起下鍋,煮成一道“福祿宴”。
此刻的眾人哪裏想到那麽遠?眾公主聽鄭楨說萬曆呆頭呆腦,便不好接嘴說什麽了,萬曆倒是甘之如飴,笑嘻嘻的絲毫不以為忤。
永寧接過嬰兒哄了哄,隻覺嬰兒胖乎乎的很可愛,剛才的委屈散去了大半,心中不禁奇怪:鄭娘娘為人不錯啊,為什麽那些太監宮女都怕她,私底下不少人說她是奸妃?記得連秦姐夫都叫我離她遠點……咦,他什麽時候回京啊?雖和徐姐姐見了幾麵,這句話卻怎麽也不好意思問出口……
這時候就聽得外頭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小順子垂手進來稟報,說養心殿那邊三位閣老已等了許久,催請陛下前去。
萬曆眉頭一皺,他賴在儲秀宮,倒也不是全然不顧朝政,而是還沒有拿定主意。
師從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萬曆頗有些小聰明,製衡駕馭的權謀手段也學了不少,他之所以拿不定主意,便是因為內閣中申時行、餘有丁都和江陵黨有所瓜葛,申時行長期作為張居正的助手,而餘有丁也是張居正病重期間舉薦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這都有點犯萬曆的忌諱。
而且申時行慣能裝糊塗合稀泥,真本事實在平常,習慣了張居正這等能幹的首輔,萬曆未免瞧不上老申——說來伴君如伴虎果真沒錯,臣子太能幹,人君便覺得他侵奪皇權,稀鬆平常吧,又瞧他不起。
以本心而論,萬曆倒是屬意嚴清,可嚴清不是翰林院清貴出身,按慣例不得入閣拜大學士,做到吏部尚書已經到頭了……
萬曆思前想後猶豫不定,鄭楨卻早已猜到了八九分,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從永寧手中接過孩兒,在他腿上暗暗掐了一把:“永寧把孩兒給我吧,這苦命的兒啊,還望你們做姑姑的多照應。宮中有些壞人,都隻趨奉他那做皇長子的哥哥,外頭還說什麽廢長立幼,難道這麽小個孩兒,竟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麽?”
嬰兒哇哇大哭起來,永寧不知所措,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睛,一片茫然。
萬曆聞言卻心中一動,廢長立幼乃儒林文官大忌,將來若要行此事,必定惹來許多清流非議,搞不好就要重演當年皇祖鬧大禮議,弄得朝野鼎沸的故事……申時行這老好人,向來對朕唯唯諾諾,他來做首輔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