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不是告訴過你們,老夫祭告先師時不許打擾嗎?”趙錦語氣平淡衝和,即使責備管家也沒有盛氣淩人之態。
管家先告罪,接著道:“小的本來想擋駕,可那位徐先生說、說他是為先太老師之事而來……”
趙錦先是一怔,然後古井不波的臉上,就露出了驚訝之色。
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師,就是他已故的恩師,赫赫有名的心學宗師王陽明王守仁。
不同於東林黨那些“平時袖手談心性,臨機一死報君王”,甚至連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涼、刎頸怕肉疼,最後幹脆投降滿清的大人先生們,王守仁這個陽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學富五車,提倡知行合一,又統兵平定寧王之亂,得封新建伯,死後諡“文成”。
據說王陽明不僅威武全才,還有極其高深的內功造詣,統軍作戰時曾經遇到營嘯,大軍深夜不戰自亂,他自中軍帳一聲長嘯,聲震十裏,軍士被嘯聲所懾便漸漸安靜下來,平息了一場營嘯。
可這樣一位傳奇人物,在身前身後卻備受排擠,因為八股取士以理學為正統,理學派係占據主流地位,王陽明的心學便不那麽受人待見,其後身為文臣以軍功而獲封伯爵,更惹來許多無端的猜疑。
直到萬曆年間,心學的影響雖然越來越大,但仍然沒有取得朝廷承認的正統地位,王陽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資格從祀孔廟。
趙錦身為王陽明的關門弟子,對此真是憂心如焚。
王陽明對趙錦恩同再造,這個關門弟子那是相當的非比尋常,要知道王陽明是明憲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出生。趙錦則生於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相差了整整四十四歲,嘉靖六年趙錦十二歲拜入門下的時候,王陽明已經是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入室弟子中年紀大些的,都可以做趙錦的爺爺了!
可王陽明一看到趙錦,就說此子將來必能光大吾學。於是以功蓋天下、名動八表的身份,收一個十二歲孩童做了關門弟子,令他與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趙錦心目中,實把王陽明之舉視為恩同再造,發誓要昌大心學,其後果然為官清正、治學嚴謹、講求知行合一,現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禦史,算是心學嫡傳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學居於統治地位已經很久了,趙錦根本沒敢想讓心學來取代理學。隻是要朝廷承認心學具有和理學一樣的正統地位,結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師王陽明已經離世五十多年,趙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著自己時日無多。事情還沒有眉目,試問他這個關門弟子。有何麵目見陽明先生於九泉之下?
徐文長突然造訪,若說任何別的事情,趙錦都會吩咐管家擋駕,唯獨提到先師王陽明,趙錦一定意動,而且必須要開門迎客!
“開門,迎青藤先生!”趙錦吩咐管家,又親自迎到了二門上。
徐渭頭戴浩然巾、玄色直裰、粉底皂靴,老瘋子這番穿得齊整,賽如新郎官似的,飄飄然走到二門,老遠就大禮拜倒:“山陰徐渭,拜見世叔趙老先生。”
徐文長是正德十六年出生,隻比趙錦小五歲,但架不住人家輩分高,徐文長的老師季本、王龍溪都是王陽明的弟子,所以同為陽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趙錦,就要算他的師叔。
單從這點,就可看出當年王陽明收趙錦為關門弟子,給了他多大的提攜和恩遇。
趙錦並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頭,口中連聲道:“怎當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禮?”
徐渭苦笑,看來師叔很有點不滿哪。
果不其然,剛剛到廳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來,趙錦就冷笑道:“聞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讚劃機宜,近來秦督主威震京師,想必多賴老兄你出謀劃策,隱身幕後、指點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風不減當年哪!”
徐文長老臉一紅,他確實為秦林奔走效力,但讚劃機宜的事情,近來張夫人還要做得多些,她什麽出身呀,哪怕隻得到老爹張居正的五成真傳,徐文長就不敢班門弄斧了。
徐文長隻是第一才子,張居正卻是兩百年間第一名相,其間差距豈可以道裏計?
這話就不好細說了,徐文長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著頷下灰不灰、黃不黃的胡須略微思忖,忽然站起來,正顏厲色的道:“敢問太老師靈位何在?徐渭靈前焚香致祭。”
趙錦訝然,本能的想拒絕,但心念一轉,自己雖然可以給徐渭甩臉色,但他確實是陽明心學的再傳弟子,自己師兄季本和王龍溪的嫡傳門徒,人家拜祭太師父,總不能橫加阻攔吧?那樣做就成了對陽明先生不敬啦!
趙錦沒有辦法,隻好把徐文長領到靈前。
徐文長頓首再拜,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一掃老瘋子的瘋癲狂態,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誠。
就算趙錦本來有十分的氣,到此也隻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長上香之後並不離開,而是魔怔了似的盯著那塊靈位,忽然放聲大哭:“太老師啊太老師,你本應該從祀孔廟,陪在夫子和諸位先賢身邊,受滿天下的讀書人頂禮膜拜,怎麽到如今還孤孤單單的供在這裏,一年到頭不見天日,委屈到這般地步……”
徐文長哭聲悲愴,又扯胡子、揪頭發、咬手指,發了十二分的瘋態。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擔心,想上來攙扶。
不必,趙錦搖了搖手,早知道徐文長瘋過。並不覺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訴打動,心頭一陣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王陽明對他名為師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長哭訴正好觸到他的痛處。
哭且罷了,老瘋子竟然真個發起瘋來。突然間劈手奪過靈位,揣在懷裏就往外走。
趙錦驚得呆了,一邊追,一邊連聲呼喚管家。
幾個仆人追上去拉徐文長,哪曉得這老瘋子發起瘋就像紅了眼的蠻牛,幹瘦的身體不知哪兒來那麽大力氣,一掀一推,幾個仆人就變成了滾地葫蘆。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趙錦氣急敗壞的叫道。
徐文長頭也不回:“我把太老師的靈位送到孔廟去!”
瘋了。這家夥真的瘋了!管家仆人們麵麵相覷,他們當然知道老爺的心事,那就是請太老師陽明先生從祀孔廟。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準的呀!自己拿去擺在孔廟。能算數嗎?
趙錦早已關心則亂,徐文長把他最敬重的老師的靈位抱走了。能不著急嗎?真被他這麽抱到孔廟去,王陽明豈不成了萬世笑柄?老頭子又氣又急直跳腳,紅著眼睛叫道:“徐渭,先把老師靈位放下,老夫什麽都依你!”
“真的?”徐文長回過頭來咧嘴一笑,眼睛明亮有神,哪是真瘋?
你!趙錦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終究奈不何這老瘋子,走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徐世侄,咱們裏頭說話,切勿褻瀆了先師在天之靈。”
徐文長哈哈一笑,任他拉進廳中,自己走到供桌前頭,恭恭敬敬的把靈位安好。
既然趙錦口中吐出世侄兩個字,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徐文長潑也撒了、瘋也裝了,一塊牛皮糖幹淨利落的貼到了趙都堂身上,甩也甩不掉。
兩人密議許久,再送徐文長出來時,趙錦已經笑容滿麵,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門口,還作了一記長揖:“老世侄,諸事拜托了!”
徐文長搖搖擺擺的回到秦府,秦林和三位夫人在書房等他。
“幸不辱命!”徐文長笑容可掬。
秦林笑笑:“先生辛苦了。”
張紫萱撇撇嘴:“趙錦又不是老頑固,何必總跟著舊黨那群道學先生瞎起哄?”
嚴清、顧憲成等舊黨都是理學門徒,講的是存天理滅人欲,和心學一派講知行合一、心外無理格格不入,屬於學術上對立的雙方。
徐文長搖了搖頭:“趙錦隻答應在都察院盡量轉圜,可沒有投入秦督主門下,我這位世叔啊,氣節還是挺高的。”
秦林把手一擺:“隻要他肯實事求是,那就行了,別的都可以不提。”
秦林是真心實意打算幫趙錦一個忙,因為他即使不怎麽懂儒學,也知道陽明心學在晚明是確立了正統地位的,後世王陽明這個心學宗師的地位,更高到孔孟朱王同稱四聖,所以他所作的,其實就是個順水人情。
秦林對趙錦的觀感也很好,同樣受到張居正的打壓,看看吳中行、趙用賢後來是怎麽做的,再看看趙錦的襟懷,前者但凡有點良心,隻怕早就羞愧死了!
“徐老頭子,你又立大功啦!”徐辛夷哈哈大笑,想起這家夥在南京發瘋的模樣,哪能料到會有今天?
徐文長深深一揖:“謝徐夫人謬讚,老頭子與忠順夫人三年之約已滿,正逢此事已了,恰好抽身退步,就與秦督主、三位夫人道別吧。”
秦林執掌東廠、威震京師,眼看著權勢大張,此時自薦投入幕府的文人多如過江之鯽,唯獨徐文長要抽身退步。
功成身退!
“嗬嗬,從草原回來,就知道有這一天的,”秦林笑著拍了拍徐文長的肩膀,又朝他擠了擠眼睛,低聲道:“三娘子等了你許久,你那周易參同契的功夫,可得好生使出來。”
徐文長頓時老臉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