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1章 忠奸難辨
“顧郎中,你還要不要上奏彈劾常小侯爺?”秦林看著顧憲成,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滿臉的奸詐狡猾。
常胤緒也把胸口挺得高高的,下巴快要仰到額頭上去了,那副表情仿佛在說:告我呀,有種告我呀!
顧憲成腦袋上熱汗直淌,心頭跑過了不知多少匹草泥馬,想想也真夠倒黴的,要不是徐文長提起,誰想得起朱元璋這道臥碑文?都有將近兩百年沒執行過了,坑爹啊!
江東之、羊可立和李植也尷尬無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大明朝的痼疾就是這樣,明明不再實際執行了,卻又不明文廢止,說起來還是正兒八經的太祖聖訓,誰也沒法子駁倒,撞上就隻能活該倒黴。
此時內閣三輔臣早就托故走了,一幹心學弟子還留在這裏陪著徐文長,趙錦自重身份不動聲色,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人就低低的哂笑,看顧憲成出醜露乖。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顧憲成變得萎靡不振,都察院三大罵將也全都熄火裝啞巴,一幹監生兀自憤憤不平,但其中老成些的已開始替連誌清捏了把汗。
臥碑文不是刻在石頭上就算了的,違反它會遭到嚴厲懲處,洪武年間在國子監前豎立長杆,凡妄議朝政、誹謗師長的監生,一律處死,人頭挑於長杆之上!
直到正德年間,二杆子皇帝出宮亂逛,看到這根長杆問明來曆,才笑著說國子監不是刑場,吩咐把長杆撤掉。
撤掉的僅僅是長杆,臥碑文還好好的擺在那裏,秦林是東廠督主,他要以妄議朝政、毀謗大臣的罪名把連誌清抓起來。誰也沒辦法說個不字。
而且。剛才不少監生七嘴八舌的,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
頓時監生們人人變色,再看秦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立馬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傳說中這位督主心狠手辣,落到他手裏。不是開胸驗肺就是鋸頭開顱,大家夥又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怎麽保得住小命?
秦林嘿嘿笑著掃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監生們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直視,生怕惹惱了東廠督主大魔頭。
“秦、秦督主,”一名六品文官服色,應該是國子監司業的文官。期期艾艾的朝秦林作揖,看樣子想替監生們討情,卻又瞻前顧後的。
明朝初年。國子監還是很牛逼的。因為人才奇缺,監生做到部堂大員、封疆大吏的並不少見。但隨著文官製度的完善,進士才是正途出身,靠蔭補乃至捐錢就能上的國子監,也就越來越不值錢,連帶著裏頭的教官也沒什麽地位。
更何況,秦林抓住監生們妄議朝政這一條,教官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至少也有個“教不嚴、師之惰”的罪名,搞不好他把臉一翻,連教官們都得吃掛落,又怎麽敢理直氣壯的替監生求情呢?
一名監生小聲歎道:“唉~~連兄忒地孟浪了,鷹犬橫行之時,何必強出頭呢?隻怕連累大家呀。”
“正道不彰,鷹犬肆虐,寧不叫人扼腕歎息!”另一名監生憤憤不平的說著,但很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話被秦林聽了去。
連誌清嘴角淌著血,臉漲得通紅,看著師長的尷尬,聽著同學的議論,他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又委屈又憤怒,腮幫子一緊,踏前厲聲道:“秦督主,方才毀謗督主者,連某一人而已,與師長、同學無關,連某一身當之,望督主切勿牽累他人!”
喲嗬,這是革命烈士英勇不屈啊?秦林饒有興致的把連誌清上下打量一番。
國子監司業急得連連跺腳,口中直念叨這是何苦,眾監生或憤憤不平,或暗自鬆口氣,總之全都敢怒不敢言。
秦林嗬嗬冷笑,廠衛就是這樣,任憑你士林清流怎麽罵,我自巋然不動,但要是讓我逮住你們的小辮子,哼哼!
宋應昌卻打量著連誌清,暗暗點頭:“此人倒有幾分剛正氣節。”
“人不可有傲氣,亦不可無傲骨,此人骨氣是有的,隻不過年少為人所愚罷了,”趙錦說著就動了愛才之心,朝著秦林低聲呼喚:“秦督主……”
哇哢哢哢~~趙錦還沒來得及為連誌清討情,秦林先仰天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左手扶著腰,右手指著連誌清,然後又在國子監眾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顧憲成身上,話裏有話的道:“你們、你們還真當本督是錢寧、劉瑾啊?從來不可盡信人言,要曉得有的人口蜜腹劍,以忠臣自居,其實誤國害民!罷罷罷,爺不奉陪啦,你們慢慢玩吧。”
什麽,就這麽算了?國子監教官和監生們麵麵相覷,斷想不到秦林會就此罷手,連誌清本人更是僵立當場,一時間不知所措。
殊不知秦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又怎麽會和一個迂腐書生計較?他還拍了拍連誌清的肩膀:“小夥子有脾氣,我欣賞你,但是很多事情不要人雲亦雲,你既然是監生,想必知道三人成虎的典故吧?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說罷,秦林將嘿嘿傻笑的常胤緒一拉,“好久不見,咱們叫上徐大小姐,便宜坊吃鴨子!”
話音未落,秦林已負著雙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留下一眾教官、監生大眼瞪小眼,半晌沒回過味來。
顧憲成、江東之等人把臉丟到了姥姥家,此時愣是不敢出一聲,唯恐秦林、徐文長又使什麽幺蛾子。
眾武蔭生先是睜著眼睛發呆,接著就大呼小叫起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秦督主瀟灑霸氣啊!一群人回過神來,全都跟了上去:“常兄留步……”
徐文長看了看連誌清,走過他身邊時緩聲道:“年輕人受點挫折不是壞事,當然,血熱也不是壞事,可一顆心須得清醒,否則便被人所用,到頭來悔之不及!”
這番話實是徐文長的肺腑之言,當年徐文長所受摧折,比今日之連誌清,十倍而不止,想到自己年輕時也像這連誌清一樣,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自以為看破世間一切,等到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才曉得天高地厚,到那時天地之大無處容身,何等慘然,何等淒惶。
幸好連誌清遇到的是秦林,這可比當年徐文長的際遇,幸運了不知多少倍!
連誌清渾渾噩噩的抬起頭,目光與徐文長一觸,感覺到這位老先生的善意,但年輕人的自尊和傲氣,又讓他把自己的眼神飛快的挪開。
徐文長苦笑著搖了搖頭,很多事情不親曆是不會相信的,隻有時間會改變這個年輕人的看法。
徐文長招呼眾位同門去擺酒慶賀,趙錦看著連誌清有些遲疑,似乎想和他說點什麽,但以目前的立場又不太方便,隻好帶著宋應昌等人悻悻離開。
連誌清呆呆怔怔的站著,眼神中帶著迷惘。
秦林走了,徐文長走了,眾位文官也走了,隻剩下國子監的教官、監生們麵麵相覷,還有又羞又臊的顧憲成和三大罵將。
監生們表情都有些古怪,誰也沒有料到傳說中凶狠霸道的東廠督主,會在占據上風時如此輕易的放過連誌清,秦林的寬宏大量,徐文長的真誠態度,折服了他們中的不少人,此時已有監生朝著顧憲成等人指指點點,目光不再像開始時那麽崇敬了。
顧憲成為人乖覺,立馬察覺到不妙,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走過去拍了拍連誌清的肩膀,欣慰的道:“賢弟不畏強橫,一腔浩然正氣逼走了東廠督主秦林,實在令愚兄欽佩!”
“我,逼走?”連誌清指著自己鼻尖,如在夢中。
“你以為是怎麽回事?”顧憲成哈哈大笑,既是說給連誌清,也是讓眾教官、監生聽:“東廠督主固然權重,可如今眾正盈朝,秦林也知道不是王振、劉瑾權閹當朝的時候了,連賢弟凜然不屈,他也隻好退避三舍。”
原來如此,教官和監生中,很多人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可小弟覺得秦督主和徐先生……”連誌清低著頭,呐呐的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顧憲成早已料到,將袍袖一拂,疾言厲色的道:“曹操奉迎獻帝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奸佞兩個字難道是寫在臉上的?須知從來大奸若忠,這些奸佞小人一定要變著方兒迷惑世人,若是因此混淆了正邪之分,便正好遂了他的陰謀詭計,從此墮入彀中矣!”
連誌清頓時毛骨悚然,感激涕零的長揖到地:“謝顧先生教我!”
江東之眼珠一轉,正好趁熱打鐵:“可恨常胤緒仗著秦賊的權勢,當眾毆辱連賢弟,摧折吾輩正人君子!”
“徐文長為虎作倀,信口雌黃,致令正道不昌,實為名教罪人也!”羊可立也惡狠狠的說。
李植將袍袖一振:“常胤緒紈絝之輩不足慮,秦林一介武夫,唯徐文長這個墮落文人相助,方才屢次陰謀得逞,真吾輩之大敵也!”
從來痛恨叛徒比恨敵人尤甚,徐文長這個頭號江南才子去幫秦林,直叫舊黨清流恨得咬碎了牙齒,尤其是近來傳出風聲,申時行配合秦林扳倒張四維、趙錦和秦林互相應援,都是他在中間奔走效力。
“固耐老賊欺我!”連誌清氣滿胸膛,差點被奸佞騙過的恥辱,讓他雙目紅得猶如火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