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刹那靈機
朱棣麵前奏章一堆:山東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聯名上奏,並附蒲台縣的證詞,說山東府勤於政事,早年間雖也有些白蓮餘孽,但是在洪武爺的時候經過嚴厲清剿,白蓮教匪已銷聲匿跡,確乎多年不曾有所行跡。
青州府的奏章,說青州府在齊王爺和山東府三司分司的管理下,
地方上政務清明,姓們安居樂業,近年來還多次嚴厲打擊不法之徒,市井間一片祥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境內一向安寧,彭家莊在地方上也從無不法行跡雲雲……
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薛祿上書陳情,說據他所知,那裘婆婆、唐賽兒確實是手段高明的戲子,在山東府內很有名,薛祿為父慶壽,還曾請這戲班子過府表演,甚受鄉民歡迎,大家都知那是戲法兒,並無人視其如妖術邪法,也未見她們有裝神弄鬼,盅惑鄉民之舉止。
禦使台多位禦使上書,有人說案情大白於天下,朱圖、陳鬱南立即服毒自盡,其構陷輔國公之動機不明,恐有幕後元凶授意,請求皇上嚴查。
又有禦使上奏,**裸地指出,湖州知府常英林貪墨府庫、魚肉姓,是被輔國公楊旭和都察院禦使俞吉察辦的,此前曾有人彈劾紀綱收受常英林賄略,且與常英林是姻親,因此構陷國公一案,紀綱有重大嫌疑,請求皇上徹查。
紀綱上書請罪,言疏於管理,致使手下膽大妄為徑告國公,請求處治,同時自辯自己隻是納了常英林的表妹為妾,彼此關係一向疏遠並無親密往來,更不曾收受賄略,肯請皇上明查。都察院的奏報、大理寺和刑部的奏報、內閣大學士解縉的彈劾……
這些奏章有前兩天送來的,有今天呈上的,每一份封奏後麵都代表著一個人或者一股勢力的傾向、意圖和利益。
“徐澤亨病體虛弱,激忿高呼,吐血身亡,朱圖、陳鬱南見事機敗露,當即敗服自盡……”
朱棣輕輕叩著書案,忽然道:“朕喜歡看戲尤其喜歡看神怪戲,三司會審這出戲,比那神怪戲還要精采,哈哈,哈哈……”
冉侍大太監狗兒就站在他身後朱棣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朕為什麽沒等三保回來,聽到他的稟報,便勒令陳瑛迅速結案?”
狗兒欠了欠身,說道:“奴婢的確是糊塗的很!”
朱棣笑了笑,突然問道:“楊旭快到了?”
都察院三司會審已經有了結果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來不及稟報皇上了因此相關人等依舊押回原處,等著第二天稟報皇帝。今兒一早,陳瑛、薛品、呂端三人上殿,向皇帝複旨陳述案情經過,並將審理結果奏上於是仍然待在香林寺的夏潯便接到了聖旨,入宮見駕。
夏潯走過金水橋的時候,就見前邊空地上錦衣衛和宮中太監呈雁翎狀排列兩旁,中間站定一人,氣定神閑,乃是鄭和。前邊施刑的大漢拉起一匹白布,往空中奮力一揚,向下狠狠一擲“嗵”地一聲悶響,竟然是在施廷杖之刑。
夏潯怔了怔,舉步走過去,隻見那錦衣衛已經扒開白布,裏邊裹著的赫然竟是紀綱,紀綱是錦衣衛的大頭目,可是內廷鄭公公親自監刑,這些施刑的錦衣衛可沒有人敢循私,紀綱被扒了官服,隻著一身小衣,褲子褪到臀下,屁股上血肉模糊一片。
這一摔差點兒要了他的命,雖然錦衣衛在奮力一摔時,看似用了全力,可是在腕力上巧妙地用了點勁道,使得落地那一下兒卸了點勁兒,但這也夠他受的了。
紀綱臉如金紙,抬起眼來看了看夏潯,似乎有點找不準焦距,過了好半天,眼神才定在夏潯身上,一俟看清了他,紀綱的目芒便攸地一縮,夏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有說,便漠然轉向鄭和,紀綱的眼神又變得凶狠起來,狠狠地盯在他的背上。
以前,兩個人是同路人,自從紀綱成為錦衣衛指揮使,兩個人就開始各行各路、越走越遠了,而現在,已經成了對麵而行,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有並肩的時候了。
“抬了你們大人下去,施些藥!”
鄭和淡淡地吩咐了一聲,一旁錦衣衛趕緊搶上來,攙起奄奄一息的紀綱,給他提起褲子,兩邊一架,一溜煙兒地跑開了。施刑、觀刑的錦衣衛和內侍太監們紛紛散去,鄭和向夏潯迎上來,微微施了一禮,臉上露出些笑意:“輔國公!”
兩個人一同謀事時,夏潯一直對他很尊敬,兩個人的關係比較融洽。後來,鄭和的繼子鄭恩來,又是夏潯幫忙安排到南鎮,做了一個戶,如今已升至副千戶,鄭和欠了他一個大人情,這關係就更好的多了。
夏潯也拱拱手,寒喧道:“鄭公公,好久不見啊!”
鄭和微笑道:“嗬嗬,是啊,前幾天,奉旨到北邊走了一趟,查訪一些事情,今天剛回來!國公可安好啊?”
夏潯“喔”了一聲,說道:“還好,還好,皇上在謹身殿呢?”
鄭和道:“是,皇上在謹身殿,正在等候國公!”
夏潯又“喔”了一聲,拱手道:“如此,楊某先去見過皇上,容後有暇,再與公公敘舊。”
鄭和向他微笑著一拱手,夏潯便舉步向謹身殿走去,鄭和在後麵深深望了他一眼,亦自轉身離去。
夏潯到了謹身殿,候得木恩進去通稟完畢,便高聲唱名道:“臣楊旭,覷見皇上!”
稍頃,裏邊傳出一個淡淡的聲音:“進來!”
夏潯罪名洗脫,已然重新穿上官服這時邁步進了謹身殿,向禦書案前一揖到地,恭聲再道:“臣楊旭,奉詔見駕!”
“起來!”
朱棣淡淡地說了一句夏潯向側方邁開一步,直起腰來,瞧見皇上身旁還垂手站著宮裏的大太監狗兒,不覺微微一怔。宮裏這幾個大太監,除了木恩,都是靖難起兵時就追隨朱棣左右的,他都認識,這其中,武功深不可測的,隻有鄭和與狗兒兩人。
這些個太監或有勇、或有謀、或勤勉幹練俱都對朱棣忠心耿耿。
他們如今在宮中各有職司,擔任著諸如司禮監、禦馬監都要害內縫衙門的職務,輕易不必隨侍於皇帝左右的,難得在這謹身殿裏看見狗兒這等大太監,夏潯不免微微有些詫異。
朱棣道:“陳瑛已將案子審結情況呈報於朕了!”
夏潯忙躬身道:“是!“朱棣道:“朕,自然是信你的。可是錦衣衛是朕的耳目,朝廷鷹犬,既有舉告,不能不查。查,也是為了證明你的清白。總不能因為朕的信任,便叫你淩駕於國法之上,這對你並無好處!”
夏潯趕緊躬身道:“臣惶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是愛之深,責之切,臣豈敢對皇上有所怨尤。
朱棣笑了一聲,歎道:“自從朕做了這天子,就少有人肯跟朕說心裏話了,你今天也來哄朕。不平之氣,總是有的,也應該有的,說,要朕怎麽補償你?”
夏潯的腰彎得更深,1惶然道:“皇上,臣沒午受到什麽委屈。這些天在香林寺裏,吃穿住行,一如家中,甚至還要好些,不過是拘束了行動而已。有司既有舉告,皇上自該下旨徹查,臣心中確實沒有怨尤。”
不知怎麽的,他沒敢抬頭看朱棣的臉色,剛才匆匆一瞥間,他現朱棣雖然看似一如既往,可那麵龐上卻似籠罩著一層迷霧,叫人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憂。最可怕的朱棣,不是他大雷霆的時候,而是他喜怒不形於色的時候。朱棣臉上那種可怕的平和,語氣中那種可怕的平靜,似乎比上一次朱棣在他麵前說出要“殺佰儆”的時候還要可怕。
朱棣“唔”了一聲,又沉默了片刻,其實隻是刹那,可是在躬身等候的夏潯感覺,卻似億萬年般長久。一種看不到卻能盛覺得到的怪異氣氛,叫他非常不安。此刻的他就像一隻感能敏銳的野獸,他不知道危險來自於哪裏,卻已經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
朱棣又說話了:“誣告你的,是錦衣衛北鎮千戶朱圖、戶陳鬱南,他們事情敗露之際,已立即服毒自盡,逃避國法製裁。紀綱說,是朱圖和陳鬱南以為因湖州常英林一案,你與紀綱不和,便自作聰明,想出這等愚蠢之計媚上邀寵”亨!這等愚蠢的解釋,你說朕信麽?”
婁潯欠了欠身,沒有應答。
朱棣的聲音隱隱帶了一絲譏請之意:“自作聰明的,不是朱圖、不是陳鬱南,而是紀綱!朕很信任他,視他為股肱之臣,他卻自以為很聰明,搬弄機巧,以為可以戲弄朕與股掌之上,文軒呐,你說,可不可笑!嗬…”
朱棣的笑聲有些卒酸,夏潯欠了欠身,還是沒有作答,心中不詳的感覺卻越來越濃。
朱棣慢慢站了起來,輕輕呼了口氣,一副雲淡風輕地口吻道:“自作聰明,隻是愚蠢而已,妄圖欺騙朕、擺布朕,卻不可原諒!對紀綱,你覺得該如何處置,隻管說出來!你是苦主,有這個權利!”
時值盛夏,一抹寒意卻攸然閃過夏潯的心頭,激得他身上起了一片戰栗,他終於意識到那種危險的感覺是怎麽一回事了。方才他對鄭和隨口說的一句客氣話,鄭和卻煞有其事地向他解釋了一番,當時就讓他覺得有些怪異,此刻那怪異的感覺就像一條線,把一個個疑點迅速串連了起來。
皇帝為什麽沒有像往常一樣賜座給他:皇帝為何先對紀綱用刑,而後問他意見:平時難得一見的大太監狗兒為何突兀地出現在皇帝身邊種種念頭,在他心頭閃電般掠過,夏潯突然雙膝一彎,在朱棣麵前跪了下去。
他除去官帽,放在一旁”p一拜,俯懇切道:“皇上,臣並不覺得自己冤枉,臣有罪!”
朱棣向前踱了兩步,語氣有些古怪:“哦?你有罪!”
夏潯頓道:“是!臣豐罪!”
朱棣徐徐地道:“這可奇了,你有何罪?”
夏潯道:“自身正,才能自身淨。如果臣能約束好親眷、家人,就算有人純心對付,又哪來的把柄可抓?蒲台林家是不是白蓮教,臣不敢為之作保,可他們勾結清水泊大盜石鬆,明為士紳,實為水寇,卻是事實。就是這樣一個大盜,卻是彭家的座上客,臣真的冤枉麽?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臣覺得,一點也不冤!我朝連坐之法,反叛大罪,雖是鄰居、保甲、裏長,尚不能免罪,何況是臣的至親!臣丈人家裏,雖經臣勸誡引導,漸行善路,可是積習舊弊一時難以根除,結交的三教九流,複雜無比。
彭家,是臣的丈人家,臣身為國公,食朝廷傣祿,蒙皇上寵信,卻不能約束家人,誤交匪類,臣並非全無耳聞,可臣心懷僥幸,一直未予重視。這幾天來,臣反躬自省,深覺愧對皇上的信任和恩情。臣以為,錦衣衛縱然舉報不確,卻也不是無中生有,不能因為白蓮教一事不確,就忽略了彭家結交匪類的罪名。臣向皇上自請處分,修身及家,潛思己過!”
朱棣沉默了許久,這一次真的是許久,一滴冷汗漸漸自夏潯鬢邊滲出,緩緩滴了下來。
這時,朱棣終於說話了:“妙錦快生產了,你為朕奔波四方,忙碌天下,以致於先後幾個孩子出生,你都無法守在身邊,這件事朕其實一直都記著的。這一次,難得你在京裏,回府去,好生歇養歇養,盡一盡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
,…主隆恩!”
夏潯繃緊的身子突然鬆馳下來,一刹那,竟有一種脫力的感覺。
目視著夏潯消失的殿門口,怔忡半晌,朱棣用自語般的語氣道:“狗兒,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朕為什麽沒等三保回來,聽到他的稟報,便勒令陳瑛迅速結案?因為…
朕根本不相信,楊旭有反意!”
他自嘲地一笑,又道:“文軒呐,你可知道,你贏了官司,卻輸了朕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