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陽關三疊

這一日,天氣晴朗,是冬日裏少見的暖日。方紫嫣吩咐芸萱拿著古琴隨她去花園轉轉。對於這個剛來才幾天的芸萱,方紫嫣是十分滿意的。芸萱雖是大家的小姐,但處處細心,做事細膩,又十分聰明,不僅花養得好,做的糕點也是很有特色,而且她從不多言語,言則出口成章,甚合方紫嫣的心意。雖幾日,方紫嫣已將她看做心腹人,時時不讓離自己左右了。

芸萱抱好古琴隨方紫嫣到了花園,看到二月天裏還姹紫嫣紅的百花,聽著清泉的流動聲,方紫嫣心情大好,當即坐下彈奏了一曲《清泉石上流》,卻不想才彈奏了一大半,就聽得不遠處吵吵嚷嚷,攪了她的雅興。

受方紫嫣之命,芸萱過去問詢是怎麽回事,卻意外的看到了雨清、雪兒、還有漫修都在,當然還有黃媽、齊媽和幾個丫頭,丫頭中也有芸萱認識的,黃媽身邊的倩兒,雪兒的同屋巧兒。地上則有一個碎了的瓷盤。原來是巧兒奉命去取瓷盤,路過花園時,和從假山後麵衝出來的雪兒正撞了個滿懷,瓷盤摔到地上跌了個粉碎。而讓緊追雪兒出來的雨清印象深刻的,並不是碎瓷盤的貴重,而是巧兒嚇得如灰的臉色。漫修則剛剛做好雪兒吩咐的工作,淨了手正坐在假山後麵休息,恰好目睹了剛才的一切。

事情發生不久後黃媽、齊媽和幾個丫頭便趕了過來,問到底怎麽回事。而也就在此時,芸萱也過來了。黃媽、齊媽知道莊主對芸萱的器重,因此對她說話特別的客氣,但芸萱既說奉莊主之命來問詢,不用說,這事兒必須得辦得漂亮些,好給莊主一個交代。而此時的巧兒則嚇得更厲害了,因為她也知道,芸萱來了,就代表著莊主也會知道這件事,這裏是不容許犯任何一點錯誤的,更何況打碎了貴重的瓷盤。

齊媽說道:“好啊,你這死丫頭,讓你去取瓷盤,你卻把它打了,你有幾條命抵這盤子,來人那,先把巧兒這雙惹禍的雙手剁下來,然後再把腳也剁了,再讓她走路不穩當!”巧兒含著淚,跪求齊媽開恩。黃媽身邊的倩兒也跟著跪了下來求情,原來巧兒正是倩兒的親妹子。眼見親妹子要受大刑,做姐姐的哪有袖手旁觀之理。

這時的雪兒也沒料到隻是打了個盤子,會需要處理的這麽嚴重,一時間竟愣在了那裏。而巧兒一邊哭還一邊往雪兒這邊看,要不是她無故的衝出來,哪會把瓷盤摔碎了呢?

齊媽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看到巧兒不停地在往雪兒這邊瞧,便繼續說道:“怎麽,感情這盤子不是一個人打的,說,還有誰?杜雪兒,是不是你?還是在場的人都有份兒?不說的話就都拉去剁了,給花施肥!”

“是我打的!”這句話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是漫修。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麽句話,可能是自小受母親的影響太深吧,喜歡助人,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

“是巧兒姑娘取盤路過這裏,我見瓷盤精致,料想必是個貴重的古物。因從沒見過如此貴重的東西,便想開開眼界,就借來瞧瞧。巧兒姑娘本也不肯,但是我再三央求,姑娘可憐我想長見識之心,便再三囑咐讓我務必小心,才給了我。我看時,隻覺瓷盤青如玉,明如鏡,色澤純潔,瓷質細膩,當是青瓷中的上品,便愛不釋手,結果要還時卻不小心失手掉到了地上。”

巧兒滿眼都是感激的望著眼前的這個小哥哥。芸萱和雪兒則是驚訝。林雨清盯著漫修看了許久,他對眼前這個逃犯、綁架犯,曾幾次從自己手下逃脫,又幫助過雪兒,現在又站出來幫助一個不相幹的小姑娘的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對他的評價也漸漸在發生改變。

“你做的?”齊媽顯然半信半疑。但黃媽卻接過話來說道:“好!既然是你做的,那好!來人那……”

“怎麽回事?”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黃媽的判決。一見是莊主,黃媽趕忙打住。在眾人躬身向莊主行了禮後,黃媽才一五一十的稟報了這裏的一切。眾人皆為漫修捏著一把汗,等待著莊主的最終判決。

隻見那方紫嫣漫不經心的看了看漫修,“就是你打的瓷盤?”

漫修忙跪下道:“莊主開恩,我確實是無心之過,還請莊主饒了我這一回,下次定是不敢了。”

齊媽這時也在一旁幫腔道:“是啊莊主,這秦漫修自來莊上後便勤勤懇懇,沒犯過任何過錯,今兒也是愛盤之心,才不小心把盤子摔了,還請莊主開恩,準許他將功補過!”

“不用你說,我剛才都聽到了。”

方紫嫣並沒有急著判決,而是坐在了從人給她擺好的椅子上,讓人擺好了琴,撥弄了兩下,又繼續彈完了那首《清泉石上流》。彈完後起身便欲走,齊媽會意,這是莊主示意殺的意思。雖覺這樣殺了漫修很是可惜,可莊主之令,不得不從,齊媽隻得擺手讓幾個從人來拿漫修。可這時,隻聽得漫修口中喃喃的說了句:“可惜可惜!”

方紫嫣停住了腳步,示意停手,齊媽忙讓從人停了手。方紫嫣側身問道:“可惜什麽?是可惜你這條命年輕輕的就葬送了?還是可惜像我這樣美貌的女子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這樣的話方紫嫣以前可是沒少聽過,對她來說根本也無所謂了。

“莊主誤會了,我也隻是隨便說說,說的可惜,是可惜那首曲子了。”

“哦?”方紫嫣轉過了身,看著漫修問道:“你懂彈曲?”

“略通一二。”

“好,那你說說,曲子我哪裏彈得不好了?”方紫嫣一直對自己的琴藝引以為豪,現在聽人說自己的技藝竟可惜了曲子,不由得不服。

“莊主又誤會了,我並不是說莊主的琴藝不好。莊主彈得很好!”

“那是琴不好嘍?”

“此琴身有斷紋,發音鬆透,圓潤,年代應已相當久遠,琴也絕對是好琴!”

“那是什麽?莫非你耍弄本莊主不成?”

“漫修哪敢!莊主彈的可是《清泉石上流》?”

“是!又怎樣?”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想必唐代王維的隱居之地應與今日的紫嫣莊園有異曲同工之妙。莊主所奏之曲恰似一泓秋水,清澄透明,讓人有神清氣爽之感。其清閑雅致、高潔不俗的意境莊主表達的也是淋漓盡致。”

“這些不用你廢話!你隻說,剛才可惜之處在哪裏?”

“但唯獨可惜的是,雨後空山雖空,隱居之人感到的是妙趣橫生,生機盎然,莊主所奏之曲卻終有孤獨寂寞之意。雖曲終而孤獨之愁不散!因此才不由地歎了聲可惜可惜!”

方紫嫣由開始的漫不經心變成了最後的細心傾聽。也是第一次,她正眼看了看漫修。沉默了一會兒,方紫嫣道:“你過來!你彈一曲!若是好,我便饒了你,不好照殺不誤!”漫修沒的選擇,隻得拱手道:“如此,獻醜了!”

漫修坐定後,說道,“既然莊主喜歡王維,我也彈首王維的,陽關三疊。請莊主指教!”緊接著,深沉的惜別之情便躍然琴上。漫修邊彈邊唱,唱到“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複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時隻見漫修眼中已是點點淚花,一曲罷了,聽者無不動情。

“要論悲傷,莫過於生離死別了吧!”方紫嫣長長地歎了口氣。

“是生離!任何人都會經曆死別,因為人阻止不了死亡,總有那麽一天,親人會一個個離自己而去,而自己也終會離親人而去。但並不是任何人都經曆生離的,活著,卻彼此見不到,心裏牽掛著,卻不知對方好不好……”

“如果你知道他在哪兒,會去找他嗎?”

“王維知道他的朋友會在哪兒,但還是作了送元二使安西。有時,能想想,自己思念的那個人和我生活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共享著同一片藍天,呼吸著同一樣的空氣時,也算是對悲傷最大的慰藉了吧。”

方紫嫣望著遠遠的天空,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她轉過神來,道一聲“今日有些累了,回去吧。”芸萱便吩咐人攙扶好莊主,收好古琴,到此時,她的心才算徹底地放下來,莊主饒過了漫修的性命。

“算你命好,莊主寬宏開恩,以後做事可小心著點,別再出岔子了!”齊媽又提醒了一遍其他的丫頭小子,和黃媽等人一起離開了。巧兒則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到現在心還在緊張的亂跳,其實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樣的。

漫修深呼吸了一下,又一次活下來了!意外的!幸運的!過去扶巧兒起來,沒想巧兒竟哇的一聲撲到他懷裏大哭了起來。其實漫修又何嚐不想哭,他至今也忘不了那日在山頂與父母親的最後一別,包袱裏父親的人頭,傷心欲絕一心求死的母親的表情,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也許母親還活著,也許在他滾落下山崖後母親便自殺了,又或者被殺了。他不知道,十一年了,對於母親的消息他一無所知,母親留給他的隻有那繡著桃花的荷包和那支所謂有秘密的金簪,可是這些隻能更增加他對母親的思念之苦。如果他知道她在哪兒,他一定會去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