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一章 忘記
臨近叼羊大會,克孜爾外圍數裏地已被封鎖,想要無聲無息接近突厥王庭,幾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將目光從眼前歡騰的突厥人身上移開,窮目遠眺。夜色蒙蒙中,一座高大巍峨的草原之城映入眼簾。
這城堡四四方方,占地極為廣闊,乍一望去,仿佛就是生長在綠色草原上的石頭堡壘。四周的城牆足有四五丈來高,全部由不規則的大石堆積而成,突兀嶙峋,粗糙中帶著豪氣。城樓上每隔數十丈就有一個垛台,突厥狼旗隨風招展,守城騎兵明亮的馬刀,在暮色中熠熠生輝。
胡人王庭克孜爾,遠比想像中的豪邁壯觀。不僅城樓高大完整,城中竟也隱隱閃現絲絲金色,那是突厥王宮的棱角。城中四處飄搖的炊煙,隱隱傳來的沸騰人聲,都見證著胡人王庭的繁華。
突厥汗國經曆了數百年的風雨,一統了草原,又在這碧綠的原野上,生生的壘起一座堅固的城堡。而這構建王庭的每一塊大石,都是他們手抬肩扛搬上去的,草原之城工藝雖粗糙,卻是突厥人百年勤耕的見證。
“這就是克孜爾嗎?”高酋終於忍不住了,拉住身邊的胡不歸問道。
老胡神色鄭重的點頭:“應該就是了,草原上這樣雄偉的城堡,再也找不到第二座。”
老高嘖嘖歎了幾聲沒有說話,顯然,突厥王庭的規模氣勢,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
林晚榮歎了口氣,以前的確太小看突厥人了。他們能在草原上屹立百年,除了勇猛之外,也具有相當的智慧。遠的不說,光建設這一座高聳堅固的草原之城,在阿拉善草原幾千年的曆史中,有哪個遊牧部落有過這樣的壯舉?在如此堅固的城堡麵前,要憑五千騎兵硬取強攻,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胡不歸壓低了聲音道:“以我們目前的力量,要拿下克孜爾,強攻隻怕是不行的了,還應以智取才對。”
老胡的弦外之音,林晚榮明白的很,在胡人如此嚴密的防守之下,唯一能潛入城中的機會,就是後天舉行的叼羊大會了,他們別無選擇。然而,以他們的身份去參加叼羊大會,更是羊入虎穴、危險重重。若一個不小心,被人揭去了麵罩,他們將立刻陷入突厥人的重重包圍當中,那會是怎樣一種淒慘場景,現在就可以想像的到。
“林兄弟,怎麽辦?”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臉上,等待著他的答案。
望著遠處縱情歌舞的突厥人,林晚榮沉默良久,猛地轉身,重重一掌擊在馬屁股上:“回去再說,駕——”
數十匹駿馬折轉回頭,往來時道路飛奔而去,身後泛起陣陣的塵煙——
“玉伽呢?!”回到潛伏的營地,還未跳下戰馬,林晚榮便向前來迎接的李武陵問道。
見他眉毛擰緊,臉色沉重,小李子愣了愣,忙道:“在那樹林裏藏著呢,好幾個兄弟看守她。林大哥,怎麽了?!”
林晚榮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李武陵的話,闊步往林中走去。
突厥少女背對著他靠在一棵樹幹上,正用綁緊的雙手去摘地上一朵鮮豔的小花,她神色寧靜安詳,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晶瑩的玉頰上一對美麗的酒窩時隱時現。
“林三,”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月牙兒轉過頭來,看見林晚榮到來,她欣喜的輕笑:“你來看我麽?!”
聽她叫林三,還真是有些不順耳了。林晚榮點點頭,嬉笑著走過去:“是啊,我來看你。小妹妹,昨晚上睡得好嗎?!哦,這些花草,你以後還是不要玩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說著話,趁玉伽不留意,一把搶過她手裏的小花,奮力扔出老遠,叫她再沒有向突厥人報警的機會月牙兒無奈搖了搖頭:“你這人真笨,同樣的計謀,難道我還會用上兩次嗎?!”
林晚榮點了點頭:“同樣的計謀,在你手裏用上十次都不是什麽稀奇,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玉伽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神色默然。
林晚榮沉吟一陣,看了玉伽幾眼,忽然扭身,急匆匆向外行去。他來的快,去的也快,前後加起來才不過說了兩句話,神色怪異不堪,這種情形還從來沒有過。月牙兒微一錯愕,忙道:“林三,你要走了嗎?!”
“對啊,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林晚榮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他沉默了良久,忽然長聲一歎:“玉伽小姐,你為你做出的決定後悔過嗎?!”
“後悔?!”玉伽傲然一笑:“在我們突厥文字中,從來就沒有過這兩個字。”
驕傲自大的突厥女人!林晚榮擺了擺手,再沒有說一句話,直直長身而去。
行到林外,高酋二人正來回踱著步子,見他出來,頓時欣喜的飛奔過來:“林兄弟,怎樣,決定了麽?!”
林晚榮點了點頭,沒有言語。胡不歸眉頭皺道:“光我們去還不行。這叼羊大會,重頭戲便是玉伽。要怎生想個法兒,讓她及時出現在右王身邊才是,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她暴露我們的行蹤。”
“要不,我們下毒,把她弄成白癡?!”高酋惡狠狠道。
胡不歸嚇了大跳,老高這廝還真是有幾分歹性啊,不過,要真是沒辦法了,這主意倒可以一試,就看林將軍舍不舍得下手了。
“下毒?你能毒的過玉伽嗎?”林晚榮好笑的拍了拍老高肩膀。這話一點不錯,以玉伽的醫術,有誰能夠毒倒她?
高酋也是一愣,懊惱道:“那怎麽辦?咱們總不能就這樣把她白白的送給圖索佐吧。”
“會有辦法的,等我想一想吧。”林晚榮搖了搖頭,這件事情,唯有求助仙子了,她說過,她有辦法的。
老高二人悻悻離去,林晚榮閉目思索,心裏有些抑鬱。雖說這一路帶著玉伽,便是為了有用得上她的一天,隻是當這一刻真切來臨時,那滋味,卻絕非三言兩語所能描述的了。
“你真的已經決定了麽?!”不知何時,寧雨昔已靜靜的站在了他身邊,聲音平緩溫柔,如天籟降臨。
林晚榮拉住她手,笑道:“這不是早已經決定的麽,姐姐怎麽還來問我?”
“不一樣,”寧仙子鄭重搖頭:“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件事的危害。我希望你在做決定之前,能夠將前因後果考慮清楚。”
寧雨昔神情凝重,林晚榮不解道:“有什麽危害?姐姐你能不能說得清楚點。”
仙子緩緩踱了幾步,輕道:“你參加這叼羊大會的目的,是要利用玉伽將突厥右王以及其他王公吸引過來。如此,突厥騎兵必定會將防守重點轉向城外,城防必將鬆懈。一旦圖索佐參加叼羊大會,突厥可汗極大可能會親來觀賞。要是有機會直接擒拿突厥可汗和各位重臣,那固然很好,但若是他們城外防守太過嚴密沒有機會下手,你也可以趁城防空虛混亂之際,與各部落一起混入克孜爾城。隻要進了突厥王庭,破城之事便成了一半。我說的對嗎?!”
“對,對,姐姐果然知我。”林晚榮豎指讚道。
寧雨昔笑了笑:“有資格入城覲見的胡人部落,都是叼羊大會的佼佼,你要想有機會混進去,也必須取勝數場。這法子雖然險了些,倒也未必不可能。其中的關鍵之處便是落在了玉伽身上,要讓她出現在胡人麵前,卻又不能暴露我們的行蹤——”
林晚榮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忙道:“姐姐,你不是說過有辦法的麽?!”
仙子歎了聲:“我確實有辦法,隻怕你下不了手——要讓玉伽不暴露我們的行蹤,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忘記所有的事情。”
“忘記所有的事情?”林晚榮大驚失色:“這個要怎麽忘?!”
寧雨昔牽著他手溫柔一笑:“小賊,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時候的情形麽?!”
“記得,當然記得。當時我打了你幾槍,你也射了我好幾針,現在想來,這一打一射,原來是姻緣天注定啊。”他哈哈笑了幾聲,心中卻是模糊,分明說著玉伽,仙子怎麽又扯到兩人初見的事情上去了。
“——‘我與你素不相識,今日如此待你,乃是迫不得已,你與青璿的緣分,便如水中明月,鏡中美花,是不可能的事。這一針下去,不會傷你性命,卻能叫你忘卻與青璿之事,你莫要怪我’——”
寧仙子語氣幽幽,手中的銀針閃亮發光,仿佛又回到了當日城外的白樺林中,那是二人的第一次見麵,許多的事情永遠無法忘懷,這一段話,便是仙子親口所說。
隻聽最後一句,林晚榮就已明白了寧雨昔的意思,既然她有辦法能叫我忘記青旋,那麽自然也能讓玉伽忘記我。世界上的兩杯忘情水,都被老子喝了!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心裏的滋味難以言狀,長聲歎道:“姐姐,你是要給玉伽打針,讓她忘記我嗎?!”
寧雨昔無奈道:“不是要讓她忘記你,而是要讓她忘記自賀蘭山進入草原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不管是死亡之海還是天山之巔,就算做夢,她也永遠都想不起這些了。”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這樣輕易抹去?!林晚榮呆呆凝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他絕不懷疑寧雨昔說過的話,事實上,他當日便差點遭了和玉伽一樣的命運。沒想到時隔如此之久,這事卻要發生在一個異族的美麗女子身上,那始作蛹者,卻換成了自己。老天還真會開玩笑。
他靜靜站在那裏,不言不動,如波濤般詭譎壓抑的心情,也隻有親見親曆這一切的寧雨昔能夠理解了。
“小賊——”仙子輕拉他衣袖,眸中流露出脈脈的關懷。
林晚榮忽然長出了口氣,衝她微微一笑:“我沒事。作為一個戰勝者,我擁有處置戰俘的權利,不管她是美是醜是男是女。帶著她,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麽?仙子姐姐,你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小賊,你真的——”寧雨昔望著他,紅唇輕咬,欲言又止。
林晚榮笑了笑:“一個大華人,一個突厥人,兩個敵對的民族——忘記,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她的生命隻剩幾個月了,就讓她無憂無慮的度過剩下的時光吧。”
寧仙子呆呆道:“她可以忘記,可是你呢,你怎麽辦?!心懷著記掛活下去,比忘記更需要勇氣!”
林晚榮哈哈笑著搖頭:“姐姐你怎麽說這麽深奧的話,我可是個很簡單的人,才沒你這麽多複雜的想法。”
寧雨昔望他半晌,這是她第一次看不透小賊的心房,這種忽遠忽近的感覺,竟讓她有些迷戀。她輕歎了聲道:“以玉伽的倔強個性,這消卻記憶之法,不止是施針那麽簡單,隻怕我還要耗上好些功力。如此陰毒的法子,大大有傷天和,這一次,上天定會罰我。”
林晚榮緊握她雙手,溫柔一笑:“放心,所有的懲罰我都一力擔了。我誓與上天,鬥個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