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洛陽殤,天下亂(十)

大內皇宮,太和殿中。

萬昌帝林宥傲然端坐龍椅之上,偌大的太和殿,除他之外,再無一人,哪怕最貼身的太監,大總管薛宗庭也被他打發了出去。

這一刻,他不願有旁人在場。

水猶寒麵無表情地走上那高高的台階,台階兩旁的禦林軍士兵遠遠圍著,卻不再衝殺上去,他們已經得到命令,圍而不殺。話雖如此,但任何人此刻都明白,不殺,不是不想殺,而是沒法殺。

無數的禦林軍士兵在水猶寒眼中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甚至不能讓他些微挪動一下眼珠。他隻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一步一步地接近太和殿,接近這個帝國的心髒,接近萬昌皇帝林宥。

大殿最上麵,已經沒有了禦林軍的士兵,所有的人都退開老遠,這是陛下的口諭,無人敢於違背。

水猶寒似乎不覺得這裏有什麽尊貴,不覺得這傳說中的金鑾大殿跟其他的地方——譬如廁所——有什麽不同,他很平靜地跨過那漢白玉製的門檻,進去太和殿中。

萬昌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從大門口平靜走來的水猶寒,等他完全走到玉階下,忽然道:“朕乃天下之君,百官、萬民,皆朕子民,雷霆雨露、生殺予奪,一切皆由朕心,你為何不顧一切,非要與朕作對?”

水猶寒平靜地看著他,麵無表情地道:“你食言了。”

萬昌凝目盯著水猶寒:“朕若不殺雲嵐,他日必被雲嵐所殺。”

水猶寒依舊平靜地看著他,麵無表情地道:“你食言了。”

萬昌怒道:“雲家的所作所為,你就沒有看到,朕迫不得已要殺雲嵐,你卻偏偏看到了,你若是定要與朕作對,又何必找什麽借口?”

水猶寒終於沒有重複剛才的話,而是看著他的眼睛:“雲嵐並未食言,而你食言了。”

萬昌怒極反笑,站起來指著水猶寒的鼻子:“你竟然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難道你敢說,若是雲嵐先反了朕,你會站出來殺了雲嵐?”

“我自會勸他不這麽做。”水猶寒淡然道,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萬昌卻冷笑起來:“朕才是天子,這天下間,隻有朕掌握別人的生死,才是理所當然,餘者皆是反賊。”

水猶寒看著他,似乎略微思索了一下,問道:“你不後悔?”

萬昌大聲笑了起來:“天子,天子,朕既是天子,便沒有什麽可以後悔的事!”

水猶寒搖了搖頭,輕輕歎氣:“你活不過今日了。”

萬昌冷然盯著他,語氣陰冷:“朕便在這裏,朕今日就要看看名震江湖的劍神水猶寒是如何弑君的,朕會看著你的劍刺入朕的身體,朕相信,弑君者,必遭天譴!”

水猶寒卻又搖了搖頭:“我不殺你,你也活不過今日了。”

萬昌微微一怔,繼而大笑起來,似乎聽見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但水猶寒依舊麵無表情,隻是看著萬昌。

萬昌笑聲忽地戛然而止,森然道:“天下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麽人敢對朕下手?還有什麽人能對朕下手?”

水猶寒道:“你早已身中劇毒,此毒乃是長期投毒才能逐漸形成,但一旦形成,則再無解藥,若是你少用心思,靜心安養,或可多得二三年陽壽,但你卻殫精竭慮,整日隻顧與你的臣子們勾心鬥角……我本就不打算殺你,隻是來勸你迷途知返,但你今日之情形,卻是大羅金仙也難以救回的了……我或可為你度氣延命片刻,但若要醫治,卻也無能為力。”

萬昌微微一愣,繼而大笑道:“你當朕會相信你此刻的話嗎?”

水猶寒淡淡地道:“信與不信,自然在你自己。”

萬昌冷然道:“朕自然不信。”

“你每日午時,必然吐血,血中乃有黑痰。”水猶寒道。

萬昌臉色一變。

“每日申時,背後大椎穴猶如針刺,似乎隨時會碎一般。”水猶寒又道。

萬昌臉色又是一變。

“每日子時,最為痛苦,你眼前會出現無數幻像,有讓你極度開心的,有讓你無比恐懼的,有讓你惡心欲走的,有讓你憤怒欲狂的……最後,你會瘋狂的砸東西,打人……然後發現,隻是恍然一夢。”水猶寒繼續往下說去。

萬昌忽然厲聲道:“以你的武功,自然可以潛入皇宮觀察朕一段日子,這些症狀,你如何肯定你不是竊聽來的??”

水猶寒歎了口氣:“到了這個時候,你仍然不肯相信自己錯了,仍然堅持一條路走到底嗎?”其實他知道萬昌的脾氣,他性子堅忍,但也十分執拗,若非再無一絲出路,他定然萬無悔恨之意。隻是,水猶寒想起當年老皇帝臨終前拉著自己的手,懇請自己幫萬昌穩定皇位的情形,再一看萬昌此時的臉色,已然病入膏肓,又實在有些不忍。他雖然已經幾乎超脫出人類的境界,但畢竟也隻是幾乎,七情六欲,仍然存在。

萬昌卻忽然麵色一鬆,出現一絲追思往日的表情,長長地出了口氣,幽幽道:“朕這些日子經常想起當年你在父皇身邊,為父皇誦讀《莊子》的情形。你們南華派……當真是莊子之後麽?”

水猶寒沒有說話,萬昌自然知道,《莊子》號稱南華真人,南華派便是莊子嫡派。

萬昌忽然道:“無論是你要殺朕,還是朕已經天年已盡……你還能像當年為父皇誦讀《莊子》一樣,為朕也念一念嗎?”

水猶寒微微蹙眉,但又歎了口氣,開口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

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誌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萬昌的目光已經逐漸迷茫起來,望著門外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水猶寒繼續念著,但萬昌忽然接過他的話頭,道:“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猶寒,朕想問一句,天下可當真有許由這等人?天下真當有這等將天下權柄拱手送出的人嗎?……朕不信!”

水猶寒沒有說話,萬昌卻又再次站了起來:“男兒誌在四方,權之一物,豈有人可以如此視之無物?天下權柄在握,則可隨心所欲,對任何人生殺予奪,這等滋味,隻有那些未曾掌過權柄之人,才會生出無視之心,若是有朝一日,讓他們也掌一掌大權,朕絕不相信他們還能放得下來!”

水猶寒忽然正視萬昌,道:“若說生殺予奪,林宥,我是不是也算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呢?”

萬昌頓時一愣,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但水猶寒隻是淡淡地與他對視,毫無退縮之意。萬昌哼了一聲,沉聲道:“就算是吧。”

水猶寒很難得地微微一笑:“我卻並不覺得這感覺如何美好。”

萬昌盯著他,似乎想看穿他的心思,但最終一無所獲,隻好別過目光,道:“父皇早就說過,你是個怪物,怪物自然不能以正常人的心思揣度。”

水猶寒便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萬昌忽然低沉著聲音問道:“我真的是中毒,而不是太醫們說的油盡燈枯?”

水猶寒搖了搖頭:“你五十不到,平日也算勤政,並非荒**之君,何至於有油盡燈枯一說?”

萬昌麵色一沉:“如此說來,朕果然是中毒?”

水猶寒再次沉默。

萬昌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忽然道:“朕知道是誰了。”

水猶寒仍然沉默。

萬昌也不管他,繼續道:“朕……朕雖然要殺雲嵐,但是……猶寒,先帝在時,對你不薄,朕若今日必當身死,你能不能幫朕一個忙?”

水猶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若要我去殺你次子,我卻是不願的,先帝駕崩之時我便說過,我不介入你皇室內鬥。”

萬昌苦笑一下:“朕知道,朕並不是要你去殺了那個不孝子……朕想著,既然那孽畜連弑父之事都做得出來,隻怕這京中禁軍和禦林軍已經被他收買得差不多了吧?朕如今還在,他或許不敢輕動,朕若果然今日便將身死,那他必然趁機自立登基。如此孽障若成了九五至尊,實乃我大魏禍胎……猶寒,朕即刻手書一封詔書,立曦兒為帝,請你將此詔書送往湖廣軍中,萬勿有失。你可願意答應?”

水猶寒歎了歎:“此事……我答應你。”

萬昌鬆了口氣,又看著水猶寒:“重山那裏……”

水猶寒再次歎氣:“我且去與你分說一下吧,隻是你今日竟然欲至他於死地,縱然他不追究,我那徒兒卻是性子剛烈之人,屆時……”

萬昌微微笑了起來,道:“你先見十三丫頭一麵,如此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