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蛾的耳朵上的蟎蟲很好地說明了毒力的作用方式。蛾必須隨時對蝙蝠保持警惕,蝙蝠通過回聲定位來搜尋蛾。蛾聽見蝙蝠發出的超聲波信號,會立刻開始躲藏和在空中迂回飛行,以避免受到攻擊。假如蟎蟲長滿了蛾的耳朵,裏裏外外全都不放過,才會有足夠的空間來產出大量後代。然而假如它們肆意生長,損壞了蛾用來聽聲音的纖細毛發,就會導致蛾的那隻耳朵失聰。

大自然為這個難題提供了兩個解決方案。有些種類的蟎蟲會生活在任何一隻耳朵上,包括內側和外側,但隻會選擇兩隻耳朵中的一隻,給宿主留下足夠的聽力去避免被吃掉。另一些種類的蟎蟲會同時寄生兩隻耳朵,但隻生活在外側上。由於它們放棄了耳朵內側的宜居環境,因此繁殖的數量比會致聾的蟎蟲少,蛾際傳播也更慢。

為了檢驗毒力理論,生物學家可以預測寄生蟲在現實世界中的表現。中美洲的森林中,有幾種線蟲寄生在榕小蜂體內。這些蜂是奇特的生物,雌性把卵產在無花果樹的花裏,然後死去。花長成圓滾滾的果實,蜂卵孵化,幼蟲吃無花果。它們長成成年的雄蜂和雌蜂,在果實內**。雌蜂隨後離開無花果,尋找其他無花果產卵。離開時它們身上會沾上花粉,發現無花果的花時就會使它受精,從而產生新的子代。

對植物和動物來說,這是一種愉快的共生關係:無花果依靠榕小蜂完成授粉,榕小蜂依靠無花果撫育幼蟲。但線蟲闖進了這個和諧的場景。有些無花果上長著這種寄生蟲,攜帶受精卵的雌蜂準備離開時,線蟲會爬到它身上搭便車。等榕小蜂找到新的無花果時,線蟲已經進入它的身體,開始吞吃它的內髒。榕小蜂進入無花果產卵,但寄生蟲也在它的身體內產卵。等榕小蜂完成產卵的任務,寄生蟲就會殺死它,從它身體裏爬出五六隻新的線蟲。

榕小蜂和線蟲作為宿主和寄生蟲已經共存了4000多萬年,這是一種漫長而可敬的關係。不同種類的榕小蜂有不同的產卵習慣,有些隻在沒被其他榕小蜂碰過的無花果裏產卵,這樣它們的後代就可以獨享整個無花果了。另一些不介意和其他榕小蜂一起產卵。毒力理論對生活在榕小蜂體內的線蟲做出了預測。感染單獨產卵的榕小蜂的線蟲必須小心處理宿主。假如殺死宿主的速度太快,雌蜂就有可能隻產下幾顆卵,甚至根本不產卵。線蟲在無花果裏的後代的潛在宿主就會變少,生存機會隨之降低。

對願意接納鄰居的榕小蜂的寄生蟲來說,情況就不一樣了。線蟲的後代在無花果裏孵化後,它們很可能會找到其他榕小蜂來寄生。無論線蟲怎麽折磨宿主,都不會給後代造成風險,因此你可以猜測這些寄生蟲會更加凶殘。生物學家愛德華·赫爾花了十幾年研究巴拿馬的榕小蜂及其寄生蟲,對比11個物種的記錄後,他發現數據確實符合預測的模式,從而有力地證明了毒力理論[37]。

想要研究毒力的規律,寄生蟲學家可以把任何一種寄生生物作為研究對象,無論是蟎蟲、線蟲、真菌、病毒甚至是不良DNA。宿主可以是人類、蝙蝠、蜂或橡樹。同樣的方程式永遠適用。科學家從這個演化角度看待寄生蟲時,將寄生蟲區隔開的傳統壁壘忽然倒塌。是的,它們占據的位置在生命之樹的不同分支上,是的,它們各有各極為不同的自生生活的祖先,但那些鴻溝使得它們的相似性反而更加值得注意。達爾文本人就注意到了,不同的係譜有可能各自獨立地向著同樣的形態演化。藍鰭金槍魚和瓶鼻海豚被超過4億年的趨異演化隔開。然而,盡管海豚的祖先在僅僅5000萬年前還形似郊狼,海豚卻演化出了水滴狀、硬直的身體和形如新月的窄頸胃部,而金槍魚同樣擁有這些特征。生物學家將這樣的聚合稱為趨同演化,寄生蟲是所有生命中趨同現象最顯著的群體。自生生活的線蟲從土壤進入樹根,在那裏演化出打開和關閉單個基因的能力,把單個植物細胞變成了舒適的庇護所。線蟲的另一個係譜誕生了旋毛蟲,這種寄生蟲會對哺乳動物肌肉中的細胞做出相同的事情。槍狀肝吸蟲演化出了一些化學物質,能強迫螞蟻爬到草葉頂端並把自己固定在那兒。真菌也完成了同樣的壯舉。想找到槍狀肝吸蟲和真菌的共同祖先,你必須去10億年前的海洋中搜尋某種單細胞生物。然而,在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後,兩者發展出了相同的策略來控製宿主。

毒力法則也建立在趨同演化的基礎上,它們有望改變我們對抗疾病的方式[38]。HIV這樣的病毒需要像線蟲那樣在宿主間傳播。假如某個HIV病毒株變得更容易傳播,就能夠更快地在特定宿主體內繁殖(同時給他或她帶來更大的傷害)。艾滋病的流行就是這麽開始的:在性夥伴更多的群體中,病毒會更快地破壞宿主的免疫係統。引起霍亂的細菌名叫霍亂弧菌(Vibrio cholerae),它通過飲水傳播,用引起痢疾的方式離開宿主身體。在飲水經過淨化的地方,霍亂弧菌感染新宿主的可能性較低,病征也比較輕。在衛生條件較差的地方,細菌就能承擔變得更加惡性的代價了。

寄生蟲幾十億年的曆史雖然才剛剛浮出水麵,但已經向我們表明,退化並不是它的引導力量。寄生蟲在演化過程中也許確實失去了一些特征,然而話又說回來,在人類的曆史上,我們同樣失去了尾巴、體毛和硬殼蛋。蘭克斯特驚愕於蟹奴蟲在成熟時拋棄體節和附肢的行為。但他本人同樣曾在母親的子宮中發育出鰓裂的痕跡,但隨後又在長出肺部時消失,他對此也應該感到厭惡才對。寄生蟲進入地球上的第三大棲息地後,它們確實失去了一些舊有的結構,但也演化出了各種各樣的適應性,科學家到今天依然在嚐試理解它們。

我在美國國家寄生蟲收藏館度過了一天,我和埃裏克·霍伯格待在他的辦公室裏,交談和搜尋玻片標本,最後我問能不能再回去看看藏品。他說:“沒問題,讓我給你開門。”我們重新下樓,他打開門鎖。房間裏已經沒人了。唐納德·波林完成了當天的清理玻片工作,回家去了。我走進去,霍伯格站在門口,說我要什麽就喊他,然後把我關在了裏麵。沉重的大門徐徐關閉,我很不喜歡那種宿命的感覺,現在我和寄生蟲一起被關在了這兒。然而等我習慣了和它們共處一室後,這個地方變得利於冥想。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正式寄生蟲博物館的地方,盡管缺少了寄生蟲中的許多大類:散落於昆蟲學藏品中的寄生蜂和癭蟲,熱帶醫學院收藏的原生動物,某個丹麥藤壺專家保存的蟹奴蟲。我心想,總有一天你們會相聚的,那個地方也許會比豚鼠飼養場更加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