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惶恐。

當我的夥伴們歡呼稱我為英雄時,是否隻是受到了某些巧合或謊言的蠱惑,我可能根本不是他們所想的救世主,而隻是一個普通的欺世盜名之輩。

也許我該向他們做出澄清。

但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料。

在姆莉小姐的傳播之下,他們堅信星泉筆下的洛薩就是我。他們對我有了一種近似荒謬的期待。我每天晚上都在質問自己,你到底何德何能,敢自比作一個英雄?

預言與命運不過是騙子誆人的手段。可他們沒有人願意聽我的澄清。

我也許是救了一些人,但我的夥伴們做得更多。

公司給礦區員工統一發放的工作餐角子實質上添加了洗腦藥物。公司根據員工的等級不同,每一種顏色的角子糕裏麵藥物的配比量都不一樣。在意識到這點後,是姆莉小姐讓麗安娜暗中勸說員工盡量少進食角子糕。這也是後來的新人都比我們那一批更早覺醒的原因。麗安娜是地下集會的發起者與領袖,提塔負責收集情報與聯係各個廠區員工,廣播站的阿錦是地下組織的宣傳者,托葉大叔則負責加入集會人員的審核,此外還有很多很多夥伴,他們都在暗中做著自己的事。

跟他們比起來,我做的事情微不足道。

我隻想能多救幾個人。

我不覺得我們能推翻公司這個可怕的龐然大物。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讓更多人清醒過來,讓更多人逃離此地。

我不是什麽英雄。

當我這麽對姆莉小姐說時,她說:“你真的是一個好人,哦不,是好狐狸。”

“狐狸?”

“我故鄉的一種動物,長得和你很像。”姆莉小姐又露出了懷念家鄉的神情,“不過它們的體型比你小,它們不會說話,不會像你這樣站立行走。”

我立刻就明白了姆莉小姐的意思。“我是狐人。”我糾正姆莉小姐的錯誤觀念,“和那些星球上的野生動物不同。我們這種種族起源自坎塔星。實際上……”

“什麽?”姆莉小姐歪著腦袋認真地對我發問。

“在銀河裏沒人會把狐人和‘好’這個詞聯係起來。”

“為什麽?”

她真的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姑娘。我解釋道:“我們這種種族大多會經商,呃,但是他們的名聲有點糟糕。”

姆莉小姐瞧著我的眼神,她試探地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們種族多是缺德奸商?”

我一時語塞,雖然身為孤兒的我沒什麽種族榮譽感,但聽到她這麽稱呼我不免還是會大受打擊。

她笑了:“難怪你能毫無破綻地騙過那些主管和部長,甚至能輕易通過純淨思想審核的考核。”

唔,我們種族在騙人上似乎的確有天賦。我不得不泄氣地承認。

她像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她說:“啊,其實我想說,你真的是很好的狐人。”

“你是指我騙人騙得很好嗎?”裝作自己是劉星泉筆下那個英雄洛薩的焦慮感又湧上了心頭。

“不,你時時都在懷疑自己。哪怕你救了這麽多人,你也從來沒有沾沾自喜以英雄自居。”姆莉小姐注視著我平靜地說道。

不,姆莉小姐,這都是你們的功勞。

“我要走了。”我說道,這時我才注意到,灰爪狸西西依然不在她身邊,“西西呢?這些天都沒看見它。”

她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她拉了拉自己的衣袖,“真不巧,西西又跑出去玩了。”

我向她道別。她如往日一樣在庭院門口目送我遠去。日後我時常痛恨自己那時的粗心大意,為何在當時沒有發覺呢?西西明明是那麽喜歡粘在姆莉身旁。可我那些天去拜訪姆莉小姐從來沒看到過那小東西一次。姆莉小姐每次都在用微笑隱瞞著一切,隱瞞著她所受到的傷害……為什麽我不能早點發現呢?

之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們的地下反抗組織正有條不紊地發展。以往被我送出去的員工們在南方成立了一個秘密的反抗組織。被烏海希帶出去的熊實給我來了一封信,他已徹底從公司的洗腦迷霧中清醒了過來。他言辭懇切地感激了我,在信的最後,他有些吞吞吐吐地問起了蛞蝓人妮柔。我還真無法給他答案。

雖然試探過幾次,但我們始終摸不準妮柔到底知道多少。妮柔一直和我們保持距離。她對我們似乎心中有數。她很明顯知道麗安娜的地下組織活動,可她從來不參加也從未向公司通風舉報。對於她,麗安娜一直在謹慎地觀察著。

越來越多的員工們加入了我們。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公司的洗腦是多種手段同時進行,利用心理,精神,藥物的多重控製,培養出了一大批心甘情願被他們榨幹然後為那個宏大虛無目標去死的信徒。而我們隻能在暗中逐步去喚醒他們。

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不斷將人救出火海逃離公司的英雄洛薩。

但實際上,我隻是一個廠區的保安副隊長,我能到的事非常有限。依然不斷有被洗腦得非常徹底的解脫者一個接一個被送進了運行著“亞薩之心”的地下秘密大廳。他們淚流滿麵地向大家告別,堅信自己能擺脫所有苦難,歡笑著被公司引領著前往充滿歡樂的樂土。“公司給了我樂土海底的房子!!我以後可以每天都在海底觀察深海魚浮遊表演。”一個解脫者眉飛色舞地對他的同伴炫耀。每當看到這幕,我都會痛恨自己的弱小無力。

我能救到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我不是英雄。

不知不覺,亞薩星的冬天到了。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地上結起了白色的霜冰。這是我到亞薩星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在那一天,我從厄倍忒部長得到了一個新消息。

“亞薩之心”出現了問題。

地下秘密大廳的“亞薩之心”正在劇烈地嘶鳴,大廳內不斷閃爍著電火光,無形的強風在大廳內旋轉。行屍走肉般的工程師科學家們麵無表情地在裝置前忙碌。我聽到某些嗚嗚嗚的狂嘯哭喊,它們猶如幽靈吟唱,是來自燃料箱內那些“自願”將自己身體溶為液態燃料的員工們。

數個燃料箱內的解脫者正在沉睡。一個工程師拉下了一個閘門,燃料箱內跳躍起了激烈的電光。一個不幸的解脫者突然被驚醒了,他惶恐地拚命敲打抓撓著玻璃門。他的眼睛看到了我,我們的視線觸碰。別向我求救,求你了。然後很快,他在電光中絕望地嘶鳴慘叫,溶化成了**。

這些悲鳴哭嚎之聲就像無形的爪子穿透了箱體,試圖抓撓我撕咬拉扯我的神經。

“你聽到了嗎?”厄倍忒部長問我。

“什麽?”我下意識地問道,他冰冷的目光正在觀察我的表情。

“看看這公司最神聖的財產,這是亞薩之心的關鍵時刻。上麵現在需要100個燃料體。”

“100個?”我吃驚道。100個燃料體意味著100個洗腦完畢決心徹底為公司奉獻出一切的解脫者員工。這已經大大超出了亞薩之心平常的消耗了。

“是的,最少100個。那些工程師的計算出了錯,亞薩之心的某些程序出了問題。上麵需要更多的燃料來修複它。哪個廠區提供的燃料最多,誰的成績就會最亮眼。”厄倍忒別有深意地說,“這是你的機會,你正式爬到隊長之位的好機會。”

你聽不見在那強風與電流中嘶鳴的哭喊嗎?它們的悲號讓我的頭痛得幾乎開裂。那些枉死的性命們正在啼哭。

“你聽到了嗎?”厄倍忒部長有些不煩惱地說道,“立刻,去找更多的燃料。”

他聽不見。他從來就不在意那些員工的死活。我說道:“可是現在沒有那麽多解脫者,完全能達到亞薩之心純淨燃料標準的個體太少了。”

他不耐煩地出聲嗬斥我,“如今是廠區競爭的關鍵時刻,誰能交的出更多人,誰就能獲得公司上層的青睞。你搞清楚沒有?”他看著我又補充道,“實在不行的話,純淨燃料可以用物理灌輸大腦強行修正思想的方式來搞定。聽明白了嗎?現在就給我辦!!”

我退出了厄倍忒部長的辦公室。

我來到了公司的餐廳,點了一盤當地的亞薩烤魚。員工們帶著疲憊困頓的表情從我身邊來來往往,我曾經也是他們的一員。他們每一個人都已從早到晚勞累了整整一天,有些人的身體已經永遠被這超強度的工作所磨損。有些人已經連背都無法直起。他們沉默快速地將飯菜吞進嘴裏,然後小跑回去,隻為了能在晚上多睡一些時間。我胡亂地把魚給吃了,將盤子放到牆旁的收盤處,牆上貼著大大的標語:“珍惜公司給予你的每一餐。”“懶惰是墮落之源,奮鬥是幸福之基。”“美好的樂土為辛勤奮鬥者敞開大門。”

他們是公司的員工,是聽信了公司的許諾而來和我一樣的傻子,是為了追求自身幸福而努力奮鬥的生命。他們和我一樣。過去碌碌無為卻總想著跳出泥沼。無知,無力卻又在努力生存。

我又有什麽權利去決定他們的生死?

厄倍忒部長要100個人。

我又怎麽可能能從他們當中選擇?

……

……

逃走吧,幹脆逃走算了。一個念頭在我腦中出現。

我根本也做不了什麽英雄。

於是我突然開始了狂想:我受夠了。我現在就要逃走。那條密道目前公司還沒發現。隻要我想逃走,很快就能逃出去。南方基地的人肯定會很歡迎我。隻要我逃出去,就再也不用承擔這麽多責任,也不用思考到底讓誰死才能獲取公司的信任。

對,逃走吧。

挑100個人去死的責任還是丟給其他人算了。

我根本不是那個英雄洛薩。

正當我沉浸在狂想並打算付之於實踐的時候。提塔突然衝進了我的房間。他喊道:“洛薩,不好了,有人向公司告密!!姆莉小姐被告發了!!!”

我轉頭望向他,那一刻時間變得如此的緩慢。直到提塔重複到第三遍,我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姆莉小姐!!”我站起身。她會遭遇到什麽?她的主人會怎麽對待她?那個可怕的華麗巨人,光是想起他,我整個人就如墜冰窟。

“我要去救她。”我說道。

“不,洛薩,你快走!!!”提塔急道,“姆莉小姐被告發,下一個目標就是被她推薦的你。你快逃!!”

“不行,我要去救她……”我搖頭,她隻是一個普通的智人女性。自從進入保安衛隊以來,我知道衛隊裏的那些可怖刑罰,其中一些光是些許簡單的描述就能所有人膽寒心驚。我目睹過無數被拷打懲罰的慘絕人寰之景。那是連最強壯的種族都無能忍受的痛苦。她隻是一個普通的智人女性。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智人女性。

“別攔著我!!我要救她!”我伸手去推提塔。但隨後我的腹部被狠狠打了一拳,伴隨著猛烈的刺痛,提塔將什麽東西紮進了我的胳膊,我被注入了某種**。我的頭開始天旋地轉。

“對不起,洛薩,隻有你,你一定要逃出去。”提塔狠狠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語氣快速而激烈,帶著一種近似哭泣的懇求,“我看到他們來抓你了!!!無論如何你都要逃出去。”

我的意識逐漸粘滯,我眼前的提塔正在變得模糊,我的朋友,提塔,求求你,別這樣對我。“提塔……你別做傻事……”

一群員工湧了進來,他們急呼道:“保安隊來了!!!”

“洛薩就拜托你們了。”提塔將癱軟的我推給了其中一個員工。

“提塔……”

“洛薩,我的朋友。逃吧。”提塔說道,這是我最後所聽到的他的聲音。

保安隊手持槍械衝了進來。員工們一個接一個湧了上去。他們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保安隊的前進。

我竭力想把自己的意識拉出混沌的沼澤。槍火掃射的聲音在我耳旁不斷響起。

“快讓洛薩走!!!”“帶著洛薩走!!”

一個接一個的聲音。他們正用自己的身體接力傳送我。

他們都曾經在集會上為洛薩歡呼。

現在卻在一個個赴死,隻為了能讓我多活一些時候。

不。

我不是什麽英雄,我隻是一個隻想著自己逃跑的膽小鬼。

“抬著洛薩!!來這邊!!”

“洛薩!”

“讓洛薩走!!!”

那一個個熟悉的聲音和模糊的麵孔在我的耳邊和眼前掠過。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快讓洛薩走!!!”

“走!!!”

槍彈猛烈地在我身後爆裂。又一個抬著我的員工沾染著鮮血倒了下去。

多少人,多少我的夥伴們死了?

求求你丟開我。我不是你們的英雄。

爆炸聲不斷轟鳴,熾熱的氣流衝刷著人群。我看到了一個個不同種族的手臂,他們堅定著傳送著我,隻為了讓我離開。

我落在了一個柔軟的女性身體裏,我聞出了她的味道,她是麗安娜。

我拚盡所有的力氣說:“放……放下我。你們……不值得。”

“洛薩,活下去吧。”麗安娜輕聲說,“你是大家的希望之火。”

“走————!!!”

“把洛薩送走!!!!”

不,不。英雄洛薩並不重要。

你們不明白嗎?沒有他的夥伴們,就根本不會有英雄洛薩。

求求你們……

我陷入了徹底的黑暗昏迷中。

……

……

在絕望的夢裏,我在痛苦與驚惶間徘徊。

我在黑暗中痛哭,卻無人應答。

當我醒來時,我正躺在遠離礦區的丘陵上。托葉大叔坐在我的身邊,最後是他背著我逃離了公司。

在夜空之上,美麗的星星之泉流淌著蒼白的光輝,冷漠無情地凝視著我。

我失去了多少夥伴??提塔。麗安娜。姆莉小姐……

我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

“逃出來的時候,大約死了多少人?”我嘶啞地問托葉大叔。

托葉大叔沉默地搖了搖頭。

一個更猛烈的恐懼席卷了我的全身。厄倍忒部長索要的100條性命,也一定會從活著的員工中挑選。

在星泉的筆下,洛薩是推翻了壓迫大家的罪惡集團的英雄。

可我隻是一個靠著大家犧牲才能苟活的混蛋。

這次,我不會再逃了。

絕對不會再逃了。

不惜任何代價。

不惜任何代價。

我看著遠方逐漸接近的人影,那是以前被我救下送出去後前來接應的反抗組織。

“洛薩!!”“太好了!!洛薩還活著!!”

冬夜的雪花落在了我的身上。

雪花融化為水穿透過了我的皮毛,那冰冷的水滴仿佛鑽進了我的心裏,如同我最愛的夥伴們的淚水。在那時,在與雪花的觸碰中,我又聽見了姆莉小姐在地下倉庫裏對他們說著那些激動人心的故事,他們輕聲細語地交談著,用興奮和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我。他們的清脆笑聲如今已似冰裂。強勁的寒風帶著刺骨的低鳴在我耳邊輕語,一切皆已無法挽回。雪花飛向了遠處天際線處的建築群。那是世尊公司,亞薩星的毒液與陰影,吞噬了無數生命的罪惡源頭。我站在這片土地上,站在美麗的星星之泉之下,它一如既往地流淌著,旋轉著。就像是我初來的那一天。

反抗組織的人湧了過來了,他們熱烈地迎接我,擁抱我。我過去從不敢去猜想他們眼中的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但在此刻,我知道我是誰。

我是洛薩,我既是故事的傳奇,亦是現實的怒吼,我來自夏拉底窟,我是提塔的摯友,我是亞薩之心的聆聽者亦是終結者。

我是世尊公司的毀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