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南永遠忘不了那些噩夢般的影子。
在中學時期,他時常從噩夢中尖叫著驚醒,渾身冷汗地環視著昏暗的房間。他的母親會聞訊趕來,在她溫柔的細語下,他方能逐漸找回自己的理智。
你又做夢了,母親說。
他惶恐地看著母親。
那隻是夢,母親柔聲道,她的一隻手拂過他的額頭。
他會點頭稱是。
等母親離去後,他隻是蜷縮在自己的**,久久凝視著在牆上繪出鬼魅暗影的幽暗燈光,一夜坐到天明。
那並非是夢,他想。
父親也知道那不是夢。
在他幼年時期,那時母親與父親還尚未結束婚姻關係,他那時仍住在那老宅內。每當放學時分,他就會穿過那幽暗的小道,走進唯綠街區的最深處,基本上沒有什麽人願意和他同路。這些層層疊疊的房子已經有數百年的曆史,大多數破損的牆麵都已布滿了青苔。因為設施老舊加上關於父親的那些流言,很多居民早就搬離了這裏。這條街道的公共設施年久失修,晚上隻有兩三個路燈昏暗地閃爍。
他的家在街區深處的最邊緣,背靠著一座荒蕪偏僻的山坡墓地。至今他仍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扇已經掉漆褪色的大門,還有被潮氣侵蝕而凹凸不平的地板,窗戶外是陰深靜謐的墓地,一到夜晚就是如哭泣般的風聲。還有那詭異的……
“那種地方,隻有怪人才能待得下去。”他的同學都這麽說。
無論母親怎麽抗議,他頑固的父親就是不肯搬離這個破舊的老宅,而在那時開始他每到半夜就會尖叫哭喊著抽搐,於是最後母親下了決心與父親辦了離婚手續,將他帶離了那墓地旁幽暗詭異的老宅。可從幼年就開始的噩夢之影依然纏繞著他。
他去看過很多醫生,也曾吃過很多藥,但始終沒有好轉。後來他開始努力習慣它,隻把它當做如呼吸一般的平常。那噩夢終於開始逐漸減少,到了如今,他已經很少做噩夢了。
他似乎已經擺脫了這夢中的可怖黑影。
直到那一天。
那天,他汗流浹背地尖叫著醒來,破碎的夢中之影仿佛仍在眼前晃動。
“你又做噩夢了嗎?”他的母親擔憂地問他。
那個噩夢又來了。
他又開始夜夜尖叫著驚醒。
然後他收到了一份電報,父親因病過世了。
當他重返故鄉時,他的父親已經火化了。在父親的葬禮上,來的人寥寥無幾,幾個和尚幹巴巴地念著經,母親深深地埋下頭,他隻能看見母親纏結的手。
父親的照片被放在嬌嫩鮮豔的花兒之中。那張臃腫的臉上有著像是窺視眾人一般的陰暗笑容。屈南拒絕向父親行禮。在他來看,他古怪的父親從未盡到當一個父親的責任。
父親就像那個幽暗詭秘的老宅一般,固執地將自己藏在角落,搗鼓著那些不可理喻的私密。他死了。一聲不吭地死了,隻留下了那座老宅。
屈南冷漠地聽著和尚們誦經,不時有風吹進來,將那治喪幔布和花圈們吹得嘩嘩作響。
他坐在氤氳的香燭中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人影出現在靈堂裏。他猛地推門而入,直接帶進了強烈的日光和新鮮的冷風。
“你就是屈南嗎?”那個人影站在他的身前問道。
“你是?”
來人穿著一件風衣,個子高瘦,神情精悍,他伸出手與他相握,“你好,你有某段心理陰影,這和你的父親有關,而且你的心理疾病至今尚未痊愈。”
屈南吃驚地瞪視著他,對方的口氣相當無理但卻毫無惡意,因此也沒有引來他的怒氣,“你是怎麽知道……”
“不知你是否聽過偵探這個職業。”
“偵探?這是你推理出來的嗎?”
“不是,是你母親告訴我的。”
“……”
“你的母親希望能查清楚你的父親這些年到底在老宅幹些什麽。她也希望你能協助我。她認為調查清楚也有助於治好你的心病。”
“這……”屈南忍不住將視線瞥向另一側的母親,她低著頭,她的手捂著她的臉。在那一刻,他感覺到那來自母親失去愛人的悲痛。也幾乎是立刻,他同意了偵探的要求。
“你可以稱呼我為伏偵探。”伏偵探微笑道。
然後他們兩人一起去了父親的老宅。
他們叫來了出租車,穿過了城市,一直開到屈南記憶中的小巷口,司機卻怎麽也不肯再開進去了。“那裏瘮得慌,我的車不進去。”他如此說道。
伏偵探付了車費。他們倆結伴一起走進了他幼年熟悉的那條街道。通往老宅的這條道路比他記憶深處更加破敗。它潮濕而陰暗,街道兩側的路燈已經都壞了。路上幾乎沒有什麽照明。四周很安靜,隻有微微的風聲和偶爾的狗叫聲。
因為這些年的可怕傳聞,這條街區上已經幾乎沒什麽居民居住了。
最後他們到達了老宅。
站在老宅的門口,在看那嚴實晦暗窗戶的那一刻,屈南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轉頭逃跑。但伏偵探站在他的身旁,他強有力的手按住了他,“屈南,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魂精怪之說嗎?”
那噩夢的殘影突然竄進了屈南的腦海,他艱難地開口:“我……”
“我堅信科學,也相信萬物都能用科學來解釋。”伏偵探的聲音很堅定,“你想一輩子都被這古怪的噩夢縈繞嗎?”
他平穩的聲音在瞬間平息了他的不安。屈南吸了一口氣,從衣兜裏掏出一串鑰匙,來到大門前扭開了門鎖。
在踏進大門的第一刻,屈南就感到寒氣從腳底板升起。在庭院內,他的父親不知在何時放上了一些精細的異形雕塑。那些雕塑全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但在屈南眼裏,這實在太過詭異,因為這些雕像都實在是太真了,明明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這種褻瀆的生物,但雕塑卻真到每一處表情與細節,每一處肌肉的刻畫,仿佛在下一秒,這些邪惡的雕像就能變成活脫脫的活物。但問題是,這些雕塑全部都是脫離了正常生物的姿態,它們的模樣就和他這些年夢裏最深處的陰影之怪幾乎一樣。它們無一例外全都對天空扭曲地伸出手,就像在召喚等待著來自天空之物。
“這實在是……”伏偵探目不轉睛地說道。
“讓人作嘔。”屈南輕聲說,他現在是真的想嘔吐。在看到這些惡心繁複的雕塑後,他的腿已經開始發軟。那些過去最可怕的夢又成了現實。而且它們的臉上都帶著嘲笑般的惡意,仿佛在取笑他這個逃出老宅的膽小鬼。
“大概是因為你小時候看到了這些雕像,才導致你的噩夢不斷。”
“也許是吧。”屈南瞪視著這些雕像咕噥道。
如果我不麵對它,我這輩子永遠都會被噩夢所纏繞。
他走上樓梯。老宅的台階又陡又高,在上台階時,他的身體在發抖,他的心在狂跳。他抵達了門口,扭開了房門。
老宅內部的構造與他幼年時相差不大。地上的地板凹凸不平,牆紙上因為濕氣太重而長了青苔,隻有昔日的橡木家具還有幾分昂貴的氣息。他們兩人穿過了門廳,走進了父親的書房。
在推開父親書房大門的那一刻,屈南幾乎是立刻尖叫出聲,因為掛在書房正麵牆上有一副巨大的油畫,這幅畫畫的就是他噩夢中的地獄之景。
天哪,屈南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頭,他的雙手不受控製地掐著自己的皮膚,他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悲鳴回**在自己的喉嚨內。這是一幅多麽可怕的油畫啊。
那細長的,非人的肢體,光禿禿的汙穢身體如螳螂般直立。那是難以描述的褻瀆。那是恐怖彼端的不可名狀。而這幅圖的背景是那麽的讓人熟悉,它描繪的正是老宅背靠的那座山坡墓地。那幾個可怕的非人之物或蹲或站立於墓地上。它們正在挖掘墓地,翻出屍體。
這是何等讓人作嘔的瘋狂之景。
我的父親已經瘋了,並且還把這瘋狂的景象安在了我的腦子裏,屈南在那一刻痛苦地想。
“屈南!!屈南!!”
伏偵探搖晃著他,將他從恐懼的妄想中晃回現實,“你看這幅畫。”
“我在看,我的父親果然是瘋了。我一定是小時候看了這幅畫才會做一直做噩夢。”屈南喃喃道。
“不,你看這幅畫的背景。”伏偵探打開窗戶,“這幅畫的背景與從這個窗戶看出去的景色一模一樣。”
屈南呆滯地看著油畫,又呆滯地看向窗外。沒錯,人們往往會被畫麵上非人之物所吸引而忽略了其他。這幅畫的山坡起伏,還有每一處墓碑的細節,全都與從窗戶看出去的景色如出一轍。
“也就是說……”
伏偵探說道:“你的父親是對著窗外完成了這幅畫。”
那一刻,房間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父親對著窗外的景色畫了畫。那麽畫上的非人之物呢?
兩個人麵麵相覷,互相在對方的臉上看見了恐懼。
就在這時,在窗外傳來了某種巨大的轟鳴聲,緊接著又響起了一些詭異的聲響,動物絕不會發出這種聲響,連我們都無法模擬而出。他和伏偵探戰戰兢兢地看向窗外。
他的噩夢徹底地複活了。
在那山坡墓地上,移動著三個非人之物,它們的體態與父親的畫極為相似。一樣細長的肢體,一樣扭曲的行走姿態,還有那光禿禿不自然的身軀,就如從那最黑暗的噩夢中走來。屈南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而後他拚命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但其中一個怪物,轉頭看向了老宅。
它的目光與他對視了。
它看見我了。
它在看我。
恐懼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一動也動不了,隻能呆呆看著那個怪物向他移動。
而後,伏偵探突然抓住了他,他猛地朝窗外正在接近的怪物噴射了大量的黑霧。在怪物陷入黑霧的同時,他拉著他頭也不回地向外衝去。
一開始是伏偵探拉著屈南跑。但很快屈南恢複了理智,不需要任何多說,兩人眼神交匯,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四個街區。
等他們兩個人再也走不動地幾近虛脫地停下,已經是城市的另一頭了。
“我現在明白我噩夢的來源了。”屈南說道,“我小時候曾經目睹過它們。但父親蒙騙了我,讓我以為那隻是我的噩夢。”
“原來如此。”
“我的父親是徹底地瘋了,他終日留在那老宅內,也是為了那些怪物吧。他已經墮入黑暗的深淵。太荒唐了。”屈南歎氣道。
伏偵探卻在微笑地望著他,“我倒覺得你的父親是個很有勇氣的人。”
“是嗎?”
“另外,你有興趣做我的搭檔嗎?”
“啊?”
“我覺得能夠在親眼目睹那些怪物後仍能理智思考的人並不多。這說明你的意誌並不薄弱。”
“可你也是。你甚至比我反應更快。”
“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不錯的搭檔。”伏偵探將一張名片遞給他,“我相信我的眼光。考慮一下吧。也許和我一起探案,能讓你晚上根本來不及做那些噩夢。我租的房子現在缺一個室友。你要有興趣的話可以明天過來,我們的房東是個有趣的女房東。”
屈南接過了名片,他承認自己很感興趣。
※※※
劉星泉正在鬱悶,他渾身都沾滿了黑色的墨汁。
小真走到他身旁,“哇,你被噴成了黑人。”
劉星泉指著不遠處的房屋,“我隻不過想和那間屋子裏的外星人打個招呼,它突然對我噴黑墨水。”
“因為它覺得你很可怕吧。”
“可怕?”
小真解釋道:“我事先忘了和你說,這是一個文明獨立星球。這個星球和地球一樣,都是文明尚未發展到星際溝通。當地人不知道外星人的存在。你在它們的眼中,就是怪異醜陋的怪物。”
“怪物?”劉星泉說道,“它們才是怪物吧!!它們長得和章魚差不多,那布滿黏液的觸手肉須,還有那凹凸不平的表皮,那才叫惡心!”
“在它們眼裏,你大概也是不可名狀的異端代名詞。”小真轉頭看向菲,“菲,你的食材采集好了嗎?”
“就快好了。”菲正將一株黃色的小花摘下放入采集袋中。按照迦莫兒的菜譜,這種名為沐淚花的食材多長於當地的墓場,是銀河很罕見的植物。菲說自己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以前的船長會經常偷偷在這個星球停留采集。“當時這裏有個本地協助者,它一直為我的船長提供沐淚花。以前來都會遇到它,它就住在對麵那個房子裏。它還曾經為了這段友誼給我們畫過一幅畫。”
“剛才對麵那個房子裏的人噴了我一身的黑墨水。”劉星泉僵硬地說。
菲轉頭看向窗戶,惋惜地說道:“看來那位當地協助者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