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引路的醫生身後, 才剛走兩步,草野朔便再次感受到,他如今在這座研究所是多麽引人注目。
也許這是因為其他人對他莫名其妙的排斥, 又或許,這些人也認為,兩個毀容者結伴而行, 在這裏是件挺稀罕的事。
草野朔沒有忘記中年人走路時該有的步態,他握著手杖, 向前佝僂著脊背,慢吞吞地走在醫生身後。
而走在前麵的醫生, 身體明顯正值青壯年,卻也能在沒有回頭的情況下, 自發放慢腳步, 照顧了體弱中年人的步速。
咚。杖尖與地麵相碰, 發出沉悶的響聲。
醫生微微側身,低聲道:“距離不遠, 很快就能到了。”
聽起來很是貼心。
草野朔莫名有種自己的確年事已高的錯覺, 頓時扮演得更加投入了。
他清咳兩聲,卻什麽也沒說,走過空曠不少的活動場地,來到最右側的位置, 率先上前推開一扇緊閉著的鐵門。
“醫生, 你可算回來了……!”見到門被推開, 頓時有人一邊揉著手臂, 一邊熱情地迎上來。他快步來到門口,視野中驟然出現兩位不速之客,臉上的熱情驟然僵住。
189, 草野朔看著他的胸牌,不得不感歎這座研究所真小。
189的反應並沒有引起醫生的注意,他淡漠地向室內瞥了一眼,便往左側退開兩步,給身後的人讓出通過的空間。
與此同時,189還僵在原地,這就造成草野朔在進入時,一左一右都有兩名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大高個夾道相迎。
加上手中可以當作拐棍的手杖,草野朔頓時產生了自己年齡還得往上竄一竄的錯覺。
怎麽說都得有個七八十歲,才配享受這樣的待遇。
走過低配版迎賓大道,視野驟然開闊,將這件不大房間裏的人與事物盡收眼底,草野朔立刻意識到,在這裏碰見189並不是巧合。
待在屋內的大約有七八個人,大致掃過一遍,全都是剛才參與鬥毆的熟麵孔。
怪不得醫生能在這裏為自己贏得頗受尊敬的地位。
研究所裏犯人私自鬥毆頻發,獄警非但不加以管束,看其態度,仿佛還隱隱有著鼓勵的意味……
在這樣的前提下,官方又拒絕提供治療,能有醫生幫忙處理打架的傷口,對這裏的犯人們來說,已經算是待遇不錯。
房間裏放著約莫十二三張鋼絲床,上麵簡單地鋪著一層薄薄的被褥,靠牆的儲物櫃裏整整齊齊地碼放著藥品,品類並不豐富,多為醫用酒精、繃帶與紗布。
見草野朔的目光落在儲物櫃上,醫生微微抿唇,隨即低聲解釋道:“在外麵,這些東西廉價得隨處可見,但您應該明白,在這裏,它們卻是頗為珍貴的物資。”
研究所對外封閉,額外物資全靠層層夾帶,這幾乎是每所監獄裏都會存在的底層生態鏈。
草野朔不由想起這群犯人輸給赤井秀一的那堆零碎,兩相對比,這間小小的醫務室,如果沒有更高一級上層的默許,絕對連這些基礎醫療用品都湊不齊。
默許的原因也很簡單,堵不如疏,這些小傷口有人幫忙處理,獄警們也樂得輕鬆。
草野朔微微頷首,這麽一來一回,便仿佛和醫生建立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關係。見此情景,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醫生,你這是什麽意思?”有人站起身質問道。
他的語氣並不強烈,但雙眼卻死死盯著草野朔,將不歡迎的態度表現得十分明顯。
醫生抬眼反問:“這位小姐先前就是我的助手,你難道沒有見過嗎?”
對上飛鳥井木記懵懂的眼神,對方一時語塞,頓了頓,像是歎息般道:“醫生,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位小姐的確也幫過我,我曾經就像感激你一樣感激她……”
“但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
而現今不同往日,他們不可能再接受她來做助手。草野朔自動將男人的未盡之意在心中補全。
不同,有什麽不同?
不就是他帶著對方,在這裏掌權者知情的情況下越了趟獄嘛。
等等,這裏麵好像有點信息差。
——他的確清楚地知道景浦參平是越獄,但這些人呢?
作為風波中心,草野朔麵不改色,巍然屹立於原地,仿佛並不在意這場以他和他的助手為中心的爭論。
甚至還期望他們再多說兩句,好幫他把信息補齊。
誰知下一刻,男人便大步上前,在距離他還有三步距離時驟然停下。
“你呢,你又有什麽目的?”他惱火地道,“我剛到這裏的時候你就在了,你比我們——我不知道,說不定比我們所有人來得都早,比我們所有人知道得都多,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草野朔心說那可有點太高看他了,他還還指著能從對方口中得到些情報呢。
他微微揚起頭,對方猝不及防對上他的視線,眼底情緒來不及收斂,反倒被他盡數看在眼裏。
有憤恨,有懊惱,而藏在這兩種熱烈的情緒後,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恐懼。
對方在恐懼他。
做下這個判斷,草野朔心中並沒有太多情緒,他其實並不關心對方的想法,隻想知道這是否與研究所的秘密有關。
與男人對視的那對眼球在眼眶中微微轉動,仿佛那不是眼睛,而是什麽古怪生物無機質的器官——
惱火的情緒忽然熄滅,一絲冷意沿著脊背攀爬,冷卻了他發熱的大腦。
等草野朔回過神,卻發現男人已經緊緊閉上嘴巴,顯然已經打消了和他對峙的想法。
草野朔:“……”怎麽回事?
他詢問地看向飛鳥井木記,但她顯然也給不出答案。
“你們的爭鬥越來越激烈。”見對方心生退縮之意,醫生若無其事地在此時插話,仿佛先前的對峙從沒發生過,“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必須要有人幫忙才行。”
“那也可以是其他人。”對方忍不住道,“她和這個老頭是一起離開的,沒必要繼續用她……”
醫生歎了口氣,無奈地看著他,就像是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再換個人,就又要從頭帶起,這算幫忙還是搗亂?”
聞言,飛鳥井木記忽然覺得自己壓力有點大。
要是在幫忙的途中不小心露怯,會不會直接暴露啊?
“你擔心的那件事,已經很久沒發生了。”醫生又耐心地勸道,“顯然過了這麽長時間,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在這方麵的管理也越來越嚴格……”
“不會有事的。”
男人仍然硬挺在原地,剩下其他人臉上的表情卻顯然已經有些鬆動。
“這樣看,醫生說得也有道理。”甚至有人開始幫忙勸說這個固執的男人,“他們既然回來了,說不定不會有事呢?”
而且……
他們看著淡然站立在旁邊的醫生,和即便被質問挑釁也一語不發,看起來十分高深莫測的草野朔。
隻看那兩張毀容程度相近的臉,他們就覺得這兩人肯定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係,既然醫生這麽肯定,說不定他有什麽特殊的確認方法?
被這樣勸說,男人的臉色鬆動不少,就當其他人以為他終於要妥協時,對方卻上前繞過草野朔,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醫務室。
剩下的人麵麵相覷。
“都別愣著了。”在一片寂靜中,醫生淡然道,“我看那個新來的下手挺狠,這次都吃了不少虧吧?”
話題被有致一同地扯開,眾人頓時七嘴八舌地說起新來的犯人打架有多禽獸。
像是在刻意淡化離開的人,緩解著內心湧動的不安。
醫生頓時對飛鳥井木記使了個眼色,後者詢問地看向草野朔,見他頷首,便乖巧地上前按照指示幫忙。
醫生又看向他,試探道:“您……”
草野朔冷不丁問:“心理學學得不錯?”
看他剛才分化團體的手法挺熟練的。
醫生僵了僵,否認道:“……您說笑了,我在來到這裏前,隻是個靠地下診所勉強糊口的不入流醫生罷了。”
“我覺得你還算有點天分。”草野朔仿佛沒聽見他的解釋,“如果想修習相關知識,有空可以來找我,你知道我的房間在哪兒。”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轉頭,慢悠悠地離開這間醫務室。
仿佛真的隻是一時興起,隨口應下一個承諾,甚至懶得證明自己是否有教導他人的資格。
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卻帶著別樣的意味。
盯著對方離開的背影看了兩秒,醫生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同時快速合攏醫務室的大門,仿佛這樣就能什麽東西死死關在門外。
在裏麵耗費了不少時間,不少鬥毆已經分出了勝負,有些人越過他徑自走向醫務室,也有人見到他從這個方向過來,驚疑不定地停在原地。
草野朔就當沒注意到這些隱晦的打量,自顧自慢悠悠地走向另一側出口。
等他目不斜視地經過出口時,靠在旁邊牆壁上,擺了半天pose的男人終於忍不住出言詢問:“……你為什麽又出來了?”
草野朔頓住腳步,嘶啞的聲音自帶陰森氣質:“因為那裏已經沒有讓我留下的價值。”
對方顯然十分費解:“什麽意思?”
於是草野朔反問:“我已經回答了你一個問題,現在該輪到我提問……你呢,189,你又為什麽提前離開?”
對189這個稱呼接受良好,男人撓撓頭:“你什麽時候發現我離開的啊?”
見草野朔不說話偏頭盯著自己,陰惻惻的眼神讓他心裏發毛,可搭話又是自己選的,他隻好老老實實道:“呃,因為我想和你保持距離,我回答完了,可以解釋一下你是什麽意思了吧。”
……竟然沒騙出來。
草野朔也不氣餒,拿起手杖就往前走,189連忙追上來,又不敢離他太近,始終維持著三步的距離,碩大的身軀此刻看起來十分憋屈:“喂,你這老頭怎麽說話不算話……”
“除了那個與我對峙的男人,隻有你的號牌數字在200以下。”草野朔忽然道,“剩下的幾個人裏,甚至有三個比醫生的號牌還要靠後。”
這似乎讓189聯想到什麽,他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們沒有親身經曆過事件,的確對此不夠重視。”
“而且,我們本來就存在隱性競爭關係,非要找死的話……”他說這話時,透著些許不符合性格的冷漠,“誰也幫不了他們。”
草野朔若有所思,忽然道:“在其他人眼中,你現在也正在和我單獨接觸。”
189一愣。
下一刻,他隻感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本來隻想攔在門口打探些消息,結果不知不覺跟著對方深入通道了!
他四下看看,結結巴巴地說:“走廊裏應該安裝有監控,我有和你保持距離,從沒超過三步……”
草野朔停下腳步,轉過身,無情地向他宣布一個冷酷的現實:“我們現在的位置,恰好處於監控死角。”
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