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他對黃狗點點頭,遠遠地避著它,繞到銀杏樹後去。他看到那位看守烈士陵園的老人緊貼著樹幹站著,懷裏抱著獵槍,槍口斜指著樹冠。從老人投過來的眼神裏他同樣感到催促和暗示,他激動萬分地對老人鞠躬,然後抽身向前方的一片樓房跑去,那裏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背後一聲槍響,嚇得他本能地撲倒在地,打了一個滾,將身體隱蔽在一叢枝葉凋零的薔薇花後邊。他隨即又聽到一聲槍響,循聲望去,一隻黑色的大鳥像一塊黑石頭,從空中落下來。銀杏樹上的枝葉抖動,幾片黃葉在桔紅色的陽光中飄然而下,十分詩意,宛如深秋的音樂。看守陵園的老人緊貼銀杏樹幹站著,一動不動。他看得到雙筒獵槍裏冒出的嫋嫋青煙。又看到虎紋大狗已從樹的那邊轉過來,嘴裏叼著被老人擊落的黑色大鳥,跑到老人身邊。狗放下鳥,蹲踞在老人身邊,雙眼被陽光映照成兩個金色的光點。

他進入樓群前先穿越了一個蕭條的街心公園,看到有幾個老人在遛鳥,有幾個青年人在跳繩。他把槍藏在腰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從他們身邊穿過去。一進入樓群,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裏竟隱藏著一個賣舊貨的早市。有許多人,蹲在地上守著攤子。攤子上擺著古舊的鍾表、“文革”中流行的毛澤東的像章和半身石膏塑像,還有老式的宛若一朵喇叭花的留聲機,等等。但沒有一個買東西的人,那些賣主們都目光炯炯的觀察著稀疏的行人。他感到這是一個陷阱,一個口袋陣,那些賣東西的人,都是些便衣警察。丁鉤兒憑著幾十年的經驗越看越覺得他們是便衣警察。

他機警地退到一棵白楊樹後,觀察著動靜。從一座樓房背後鬼鬼祟祟地轉出了七八個青年,有男的有女的,從他們的眼神和體態上,丁鉤兒斷定這是一個從事某種非法活動的小團夥,而那個走在中間,穿一件長及膝蓋的灰布大褂、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脖子上掛著一串清朝銅錢的姑娘就是這個小團夥的頭頭。他突然看到了那個姑娘脖子上的幾道皺紋,並嗅到了她嘴巴裏的那股子外國煙草的辛辣味道。仿佛那姑娘就壓在自己的身下一樣。於是他開始端詳她的臉,女司機的麵目竟慢慢地從這位陌生姑娘的臉上顯出來,像蟬的身體從那層薄薄的軀殼中脫出來一樣。而且,她的兩眉之間那圓圓的彈洞裏滲出了一線玫瑰紅的血。那線血垂直地流下去,從鼻梁正中,把嘴巴中分,再往下,流經肚臍,再往下,然後她的身體就霍然分開,一大堆髒腑咕嘟嘟冒出來。偵察員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可是怎麽跑也跑不出舊貨早市。後來,他蹲在那個賣舊手槍的攤位前,裝作買主,翻弄著那些紅鏽斑斑的破貨。他感覺到那個分成兩半的女人在自己背後正用一種綠色的紙帶把身體纏起來,纏得非常快,起初還能看到有兩隻戴著米黃色塑膠手套的手在飛快地動作著,一會兒工夫,手就變成了兩團黃黃的暗影,湮沒在那些濕漉漉的、像鮮嫩的水草一樣的碧綠紙帶之中。那碧綠是一種超級的碧綠,碧綠出了蓬勃的生命力,於是那些紙帶就自個兒飛舞起來,頃刻之間就纏緊了她的身體。他背後冰涼著,假裝悠閑,抄起一支造型優美的左輪子手槍,使勁去轉動那鏽死了的轉輪。

用勁轉,用勁轉,怎麽也轉不動。他問攤主:有山西老陳醋沒有?攤主說,沒有山西老陳醋。他失望地歎了一口氣。攤主說:你仿佛是個行家,其實是個外行。我這兒雖然沒有山西老陳醋,但我有朝鮮白醋,這種醋除鏽的功能勝過山西老陳醋一百倍。他看到攤主把一隻又白又嫩的手伸進懷裏,摸呀摸呀,好像在摸什麽東西。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攤主粉紅色的繡花乳罩裏塞著兩個瓶子,瓶子的玻璃是綠色的,但不是那種透明的綠,而是一種霧蒙蒙的綠,很多外國名酒的瓶子就是用這種玻璃製成的。這種霧蒙蒙的綠玻璃顯得特別寶貴,明知是玻璃,但怎麽看也不像玻璃,所以這種玻璃就貴重。他利用這個句式進一步往下推繹,得到了一個佳句:明知盤裏是一個男嬰,但怎麽看也不像男嬰,所以這男嬰就貴重。反過來推繹又得到了另一個佳句:明知盤裏不是一個男嬰,但怎麽看也是個男嬰,所以這不是男嬰的東西也珍貴。那隻手終於從乳罩裏拖出一個瓶子來,瓶子上印著一些曲裏拐彎的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卻虛榮地、拿腔拿調地說:是“威思給”還是“拔蘭兌”,好像他滿肚子外文一樣。那人說:這是你要的朝鮮白醋。

他接過瓶子,抬頭一看,攤主的模樣很像送他中華煙的那位領導,細看又不太像。攤主對著他笑,齜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顯得稚氣十足。他擰開瓶蓋,一股白色的泡沫從瓶口竄出來,他說:這醋怎麽像啤酒一樣?攤主說:難道這世界上就隻有啤酒會冒泡嗎?他想了想,說:螃蟹不是啤酒,但螃蟹也會冒泡,所以,你是正確的,我是錯誤的。他把那些冒泡的**倒在那支左輪手槍上。一股濃烈的酒氣散發出來,那支槍淹沒在一堆泡沫裏,劈劈地響著,像一隻青色的大螃蟹。他伸手進去,手指卻像被蠍子蜇著一樣刺痛起來。他大聲質問攤主:你知不知道,販賣槍支是犯法的行為?攤主冷冷一笑,說,你以為我真是小販嗎?他把手伸進胸,把那個乳罩揪出來,在空中一晃,乳罩的外皮脫落,一副亮晶晶的、美國造不鏽鋼彈簧手銬顯出來。攤主立刻變成了濃眉大眼高鼻梁,焦黃的絡腮胡子,一個標準的刑警隊長的模樣。刑警隊長捉住了丁鉤兒的手脖子,把手銬一揮,“哢噠”一聲就扣上了。

刑警隊長把自己和丁鉤兒銬在一起,說:咱倆現在是一銬相連,誰也別想跑

除非你有九牛二虎之力,扛著我跑。丁鉤兒情急力生,輕輕一掮,便把那個高大的刑警隊長扛在肩上。他感到這個大家夥幾乎沒有重量,像紙紮成的一樣。而這時,泡沫消失,那隻左輪手槍紅鏽脫盡,顯出銀灰色的本色來。他毫不費力地彎腰撿起槍,手腕子感到了槍的分量,手掌也感受到了槍的溫度。真是支好槍!他聽到刑警隊長在自己肩頭上讚歎著。他用力一甩,刑警隊長便橫飛出去,碰到一堵爬滿藤蔓的牆上。那些藤蔓糾纏不清,有粗有細,好像牆上的花紋。有一些鮮豔的紅葉綴在那些藤蔓上,十分美麗。他看到刑警隊長緩緩地從牆上反彈回來,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麵前,而那副手銬,竟像猴皮筋一樣,依然連結著兩個人的手腕。刑警隊長說:這是美國手銬,你休想掙脫!丁鉤兒急火攻心,把左輪槍口抵在那抻拉得幾乎透明的手銬上,開了一槍,子彈出膛的強大後坐力把他的手臂彈起來,手槍幾乎脫手飛走。低頭看,手銬絲毫沒受損傷。他又開了幾槍,結果與開第一槍完全相同。刑警隊長用那隻沒被銬住的手從口袋裏摸出香煙、打火機,煙是美國造,打火機是日本產,都是一等貨色。

他說:你們酒國市的弟兄們消費水平蠻高嘛!刑警隊長冷笑著說:這年頭,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的,鈔票滿天飛,就看你撈不撈。丁鉤兒說:這麽說你們酒國市烹食兒童也是真的了?刑警隊長說:烹食兒童算什麽大不了的事!丁鉤兒問:你吃過嗎?刑警隊長說:難道你沒吃過嗎?丁鉤兒說:我吃的是一個用各種材料做成的假孩子。刑警隊長說:你怎麽知道那不是個真的呢?檢察院怎麽派你這種笨蛋來!丁鉤兒說:老弟,實不相瞞,這些天我被一個女人纏住了。刑警隊長說:知道,你殺了她,犯了死罪。丁鉤兒說:我知道,但我想先回省城看看兒子,然後就投案自首。刑警隊長說:這是個理由,可憐天下父母心。好,我放你走!刑警隊長說罷,探頭張嘴,把手銬咬斷。那槍打不斷的東西,在他的嘴裏,竟像煮爛的粉條一樣。刑警隊長說:老兄,市裏已下了死命令,要活捉你,放走你,我也擔著天大的幹係,但我也是一個男孩的父親,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放你一馬。丁鉤兒一躬到膝,說:兄弟,丁鉤兒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記你的恩德。

偵察員抬腿就跑,他路過一個大門,看到院子裏擠滿豪華轎車,有一些衣冠燦爛的人正在上車。他感到情況不妙,慌忙拐進一條小巷。小巷裏有一個修鞋的女孩坐在那裏,目光呆呆地,好像在想什麽心事。一家門口掛著彩色塑料條的小飯館裏,跳出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攔住他的去路,說:師傅,進去吃飯,進去喝酒,八折優惠。那女人說著把就身體貼上來,那張臉上洋溢著罕見的熱情。丁鉤兒說:不吃,不喝。女人拉著他的胳膊往裏拽,說:不吃不喝,坐一會兒歇歇腳也好嘛!他發著橫,把那女人甩了一趔趄。女人就勢躺倒,哭喊著:哥哥,快來,流氓打人啦。丁鉤兒一個躥跳,想越過那女人,但雙腳卻被女人抱住了。他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女人身上。他爬起來,惡狠狠地踹了女人一腳。女人捂著肚子打了一個滾。這時候他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左手握著一隻酒瓶子,右手攥著一把切菜刀從小飯店裏跳出來。他見勢不好,拔腿就跑,自我感覺極好,宛若行雲流水,跑得既輕鬆又優雅,沒有心跳氣促的感覺。跑了一陣子,他回頭觀看,看到那追趕的男子已停住腳,站在一根水泥線杆下,劈著腿小解。他這時感到了疲倦,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身上也冒出了冷汗。雙腿疲軟,實在是走不動了。

倒黴透頂的偵察員嗅著味道靠近了一個攤煎餅的活動三輪車,一個小夥子在鏊子上攤餅,一個老太太站在旁邊收錢,看樣子像是母子倆。他感到饑餓,喉嚨裏伸小手,但無錢購買。有一輛草綠色的軍用摩托車很冒失地竄過來,一個急刹車,停在煎餅攤子旁邊。偵察員吃了一驚,剛要逃竄,卻聽到坐在摩托車鬥裏那個上士喊:掌櫃的,給攤兩張煎餅!偵察員鬆了一口氣。

偵察員看到這兩個戰士一高一矮,高的濃眉大眼,矮的眉清目秀。他們圍著攤子,跟攤餅的小夥子聊天,頭上一句腚上一句,跟胡說八道差不多。煎餅攤好了,抹上紅紅的辣椒醬,冒著一縷縷熱氣。兩個人捧著餅吃,餅熱,不停地倒著手,嘴裏唏啦唏啦,吃得很香也很艱苦。一會兒工夫,兩個戰士各吃了三張餅。矮個子戰士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瓶酒,遞給高個子戰士,說:喝口?高個子戰士笑嘻嘻地說:喝口就喝口。他看到高個子戰士嘴含住那隻玲瓏可愛的瓶口,誇張地嘬了一口,然後噝噝地往嘴裏吸氣,吸氣後,又把嘴吧嗒得很響。然後說:好酒,好酒。矮個子戰士接過酒瓶,仰脖嘬了一口,迷離著眼睛,極端幸福的樣子,一會兒,說:真好,這他奶奶的哪裏是酒!高個子戰士伸手從摩托車鬥裏摸出兩棵大蔥,剝皮掐葉後,遞給矮個子戰士一棵,說:吃吧,正宗的山東大蔥。矮個子說:我有辣椒。說著從大衣口袋裏摸出幾個鮮紅的辣椒,不無炫耀地說:這是正宗的湖南辣椒,你要不要吃?不吃辣椒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高個子戰士說:吃大蔥才是真革命呢!說著,兩個戰士就動了怒,一個揮舞著大蔥,一個揮舞著辣椒,漸漸地近了身,高個子把大蔥往矮個子頭上戳,矮個子把辣椒塞進了高個子嘴裏。

攤煎餅的小販上來勸架,說同誌同誌別打了,我看你們倆都挺革命的。兩個戰士分開,都氣鼓鼓的樣子。那勸架的小夥子笑得腰都彎了。丁鉤兒也覺得他們好笑,想著想著就嗤嗤地笑出聲來。小夥子的娘過來說:你笑什麽?我看你不是個好人!丁鉤兒忙說,我是好人,絕對地好人!好人還有你這樣的笑法嗎?丁鉤兒說:我怎麽笑了?老女人一晃手,仿佛從空中摘下了一麵小小的圓鏡,遞給了鉤兒,說:你自己照照看吧!丁鉤兒接過鏡子,一照,不由地大吃一驚,他看到自己的雙眉之間竟然也有一個流著血的圓圓的彈孔。透過彈殼,他看到有一顆金燦燦的子彈,在大腦的溝回裏移動著。他不由自主地驚叫起來,扔掉小圓鏡,像扔掉一塊燙手的鐵。小鏡子在地上滾動著,立著滾動,把一個亮亮的白點射到遠處一堵褪了色的紅牆上,那牆上塗著一些大字,細看竟是一條莫名其妙的標語:努力消滅酒與色!忽然他又明白了這條標語的涵義,便走上去,用手指觸摸那些字,那些字滾燙,也像燒紅的鐵。回頭看,那兩個戰士不見了,賣煎餅的小夥子和他娘也不見了,隻剩下那輛摩托車寂寞地立在那兒。他走過去,看到車鬥裏還有一瓶子酒,提起瓶子晃晃,見無數的小珍珠般的氣泡在酒瓶中沸騰,酒液碧綠,像用綠豆燒成的。隔著瓶塞他就嗅到了濃鬱的酒香。他迫不及待地撥開瓶塞,含住瓶口,感到光滑的瓶口涼森森的插入熱烘烘的口腔,產生了極度的舒適。那些碧綠的酒液像潤滑油一樣,連綿不絕地灌注進去,使他的胃腸像懷抱鮮花的小學生一樣歡呼起來,使他的精神像久旱逢喜雨的禾苗一樣振作起來。不知不覺地就把一瓶酒喝盡了。

他意猶未盡地看了看空瓶,然後扔掉瓶子,踩著摩托,抓住手把,跳上車座,他感到摩托車興奮不安地顫抖著,像一匹打著響鼻、彈著蹄子、抖擻著鬃毛、渴望著奔馳的駿馬。他一鬆車間,摩托車顛顛簸簸地爬上大路,然後便吼叫著跑起來。他感到**的摩托具有高度的靈性,根本無須駕駛,他要做的事就是坐穩屁股,攥緊車把,以免從車上摔下來。於是摩托車的轟鳴就變成了馬的嘶鳴,他的雙腿親切地感覺到了駿馬溫暖的腹部,他的鼻子也嗅到了醉人的馬汗味道。一輛輛明晃晃的車輛被甩在後頭,一輛輛迎麵開來的車輛大睜著驚恐的眼睛,亂紛紛地躲閃到路的兩邊去,好像破冰船把冰塊翻到兩邊去,好像汽艇把波浪翻到兩邊去。這感覺讓他陶醉。有好幾次,他分明感到必定要撞到那些車輛了,他甚至聽到那些車輛發出了驚恐的哭叫聲,但最終是化險為夷;在針一樣細的間隙裏,那些明晃晃的東西,總是像柔軟的粉皮一樣,閃到一邊去,為他和他**的駿馬讓出了道路。

眼前出現一條河,河上沒有橋,河水在深澗裏轟鳴,冰涼的泡沫飛濺起來。他一提車把,摩托就騰空而起,他感到身體變得像紙片一樣輕,強勁的風把他的身體吹得彎曲起來,碩大的星鬥光芒四射,掛在伸手可觸摸的高度上。這不是上了天了嗎?上了天不就成了仙了嗎?他暗暗地思忖著,感到原先想的十分艱難的事情真要實現起來其實十分容易。後來,他看到有一個團團旋轉的輪子從摩托車下甩出去,一會兒又是一個,一會兒又是一個。他驚恐地叫起來,叫聲在林梢上起起伏伏前進,像風從林梢上掠過。然後他就落在地上,沒有了輪子的摩托醜陋地懸在樹杈上,一群鬆鼠跳上去,啃咬那些鋼鐵部件。他想不到鬆鼠的牙齒是恁般鋒利和堅硬,啃咬鋼鐵,竟如啃咬腐朽的樹幹一樣。他活動了一下腿腳,竟然靈活如初,一絲一毫也沒有受傷。他站起來,有些迷惘地往四周觀望,見樹木參天,藤蘿高掛,大朵的紫色花朵綴在藤上,像用紫色的皺紋紙紮成的假花。藤上還結著一串串的像葡萄一樣的野果,顏色有紫紅和碧綠兩種,都極其鮮潤,宛若美玉雕琢而成。那些果實呈半透明狀,一看便知汁液豐富,是釀酒的上好材料。他模模糊糊地憶起,好像是女司機,或是另一個不知姓名的漂亮女人說過,有一個白頭發的教授,正在山中與猴子們一起釀造全世界最美好的酒,那種酒的皮膚比好萊塢的女明星的皮膚還要光滑,那種酒的眼睛比天使的眼睛還要迷人,那種酒的雙唇比性感女皇的塗了口紅的嘴唇還要性感……那簡直不是酒,而是上帝的傑作,是真正的神來之筆。

他看到那些從樹枝間射下來的明亮的光柱,白霧在光柱中繚繞,猴子在白霧中跳躍,有的呲牙扮怪相,有的給同伴理毛、捕捉寄生蟲。一個身材高大的公猴子,眉毛都白了,所以也是個老猴子,摘下一片樹葉,卷成筒狀,放到嘴裏吹著,吹出“瞿瞿”的哨聲,猴子們立刻集合起來,滑稽地摹仿著人類排隊的樣子,站成三排,還稍息立正往左往右看齊呢!真好玩,偵察員想。他看到猴子們的腿都彎曲著,腰弓著,頭頸前探,根本不符合步兵操典的要求,但他又想對猴子絕對不能苛求,人要走出儀仗隊的水平,也要下半年的苦工夫,腿用繩子捆起來,腰用木板摽起來,夜裏睡覺不許枕枕頭。他想,不能苛求。

他看到它們的尾巴拄在背後,像一根撐棍一樣。許多果實累累的樹木都用棍撐起來,以防止壓斷枝條。何況猴子,人老了也要拄拐棍,北京還有條前拐棍胡同呢,有前拐棍胡同就會有後拐棍胡同,胡同都要拄拐棍,前後都要拄,何況猴子,猴子隻在背後拄,那些紅豔豔的猴腚,上樹時便暴露無遺。老猴子訓話。猴子炸了營,攀著藤蘿悠來**去的摘那些紫紅色和碧綠色的大葡萄。大葡萄,真大,粒兒都像乒乓球一樣。他舔舔口唇,口腔裏湧出很多苦澀的唾液。伸手去摘,卻夠不著,可望不可及。猴子們用頭頂著野果,跑到一口井邊,往井裏扔,噗通噗通響。美女一樣的酒香從井裏湧上來,那味道像一團團粘稠的煙霧。

他探頭去井裏,看到井底如一麵銅鏡,倒映出一輪金黃色的月亮。猴子們懸掛起來,一個連著一個,像故事裏說的一模一樣。絕美的景致,那些猴眉眼古怪,可愛得不得了。他想要是有架照相機拍下這動物奇觀就好了。絕對能轟動攝影界,得國際性的大獎,獎金十萬美元,折合人民幣六十萬元,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都夠了,兒子上大學娶媳婦的錢都有了。兒子的牙長出來了,很大的兩顆門牙,中間還有一條縫,像個傻乎乎的丫頭。突然,那些猴子一個接一個的掉進井裏,砸破了水中月,金光四濺,嚓嚓有聲,沾在井壁上,宛若粘稠的糖漿。井壁上生著青苔,還有兩株金紅色的靈芝草。飛來一隻紅頭頂的白仙鶴,把靈芝叼走了一棵。那鶴伸著長腿,忽扇著翅膀,飛到天上的明月裏去了。一定是獻給嫦娥了。月球上有金黃色的鬆軟沙土,上麵有兩行腳印,是美國宇航員留下的,能保留五十萬年不消失。那兩個宇航員活像兩個幽靈。月球上的陽光照得人類睜不開眼睛。他站在月光下,果然滿頭銀發,沒有胡須,衣衫襤褸,臉上有很多傷口,他提著一個橡木桶,拿著一柄木頭勺子,一勺勺舀桶裏的酒,舉得很高,慢慢地往下倒,連成一條半透明的蜜色的線,那些線在地麵快速地凝成一種膠狀物,像剛出鍋的橡膠,一看就很好吃,他很想吃。他想問:你就是酒國釀造大學那位神經不正常的教授嗎?他說我是站在明媚月光下的中國的李爾王,李爾王在暴風雨裏咒天罵地,我在月光下讚美人類。

古老的童話終究會變成現實,酒是人類最偉大的發現,沒有酒,《聖經》是不會有的,埃及的金字塔也不會有,中國的萬裏長城也不會有,沒有音樂,沒有城堡,沒有攻城的雲梯,沒有守城的擂木,沒有核裂變,沒有烏蘇裏江裏的大馬哈魚,魚類的回遊和候鳥的遷徙也沒有。人在母親的**裏就嗅得到酒的味道,鱷魚的皮膚可以製成一等的酒囊。武俠小說對造酒的藝術家有深刻的啟迪。屈原為什麽發牢騷?他沒有酒喝所以發牢騷。雲南的販毒、吸毒活動很猖獗,原因是沒有好酒。曹操頒布禁酒令說是要節約糧食,這是聰明人辦了糊塗事,酒怎麽能禁?禁止釀酒飲酒就像要禁止人類**和繁衍後代一樣是不可能實行的。這種東西,是比地球引力還要難以擺脫的東西,如果蘋果往空中飛酒也就禁止了。月球的環形山多麽像一隻隻精美絕倫的酒杯呀,羅馬的大鬥獸場可以改建成一個發酵原料的大酒窖。

酸梅酒,竹葉青,狀元紅,透瓶香,景陽春,康熙醉,杏花村,蓮花白……,這些酒總起來說還不錯,但是比起我的猿酒,那簡直是將地比天。有一個混蛋說酒裏可以兌尿,這是有想象力的表現。日本盛行飲尿療法,每天清晨喝一杯自己的尿,可以防治百病。李時珍說童便可以清心火,很有他的道理。真正的高陽酒徒喝酒何用佐肴?金剛鑽之流吃男童佐酒是不會喝酒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