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酒精》

親愛的朋友們,親愛的同學們,當得知我被聘為釀造大學的客座教授時,無比的榮耀像寒冬臘月裏一股溫暖的春風,吹過了我的赤膽忠心,綠腸青肺,還有我的紫色的、任勞任怨的肝髒。我能站在這個被鬆柏和塑料花朵裝飾得五彩繽紛的神聖講壇上為你們授課,多半是因為它的特殊才能。你們知道,攝入體內的酒精,大部分通過肝髒分解……

金剛鑽站在酒國市釀造大學公共課大教室的高高講台上,神色肅穆地履行他的職責。他講授的第一課起了個廣大而寬泛的題目——酒與社會——正像一個卓越的高級領導人從不就具體事件發表演講——他像上帝一樣居高臨下——他談古道今、談天說地、廣征博引——一樣,一個優秀的客座教授,也決不把自己的講授內容局限在他的題目之內。他盡管可以天馬行空,但必須時時回到地球。他似乎信口開河,但每一句話都與他的題目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係。

酒國大學九百名頭顱膨大、心馳神往的男女大學生們,與他們的教授、講師、助教、校領導共聚一堂,猶如一群小星星,仰望著一顆大星星。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金剛鑽在講壇上放射著鑽石般的摧燦光芒。聽眾中,年過花甲的袁雙魚教授高昂著他的頑固不化的頭顱,白發飄飄,風度翩翩,頭發根根清楚如銀絲,麵色紅潤,神清氣爽,如得道高士,一身仙風道骨,閑雲也,野鶴也。他秀出眾頭的銀頭顱形成一種超拔的氣象,宛若羊群裏的一匹駱駝。這個老人是我的導師,我不但認識他而且認識他的老婆,後來我戀愛上了他們的女兒,進一步發展結了婚,他和他老婆自然成了我的嶽父和嶽母。那天我也在大教室裏聽課,我是釀造大學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我的導師是我的嶽父。酒精是我的精神我的靈魂,也是我這篇小說的題目。寫小說是我的業餘愛好,因此我沒有多少負擔,我可以信馬由韁,我可以邊喝邊寫。好酒!是的是真正的好酒!好酒好酒,好酒出在俺的手。喝了俺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咱的酒,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我把盛酒的玻璃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眼前及時地浮現出大教室裏的情景。實驗室裏,葡萄酒勾兌實驗室裏,鮮明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璃瓶裏泛濫著層次不同的紅色,光在燈裏鳴叫,酒在血裏運行,思想在時間的河流中逆行,金剛鑽狹小的、彈性豐富的臉蛋兒放射著誘人的魅力,他是酒國市的光榮和驕傲,是大學生們崇拜的對象。生子當如金剛鑽。嫁夫當嫁金剛鑽。沒有酒就沒有宴會,沒有金剛鑽就沒有酒國市。他喝幹了一大杯酒,用文質彬彬的絲綢手帕沾沾絲綢一樣光滑的嘴唇。勾兌係的係花萬國香穿著世界上最美麗的花裙子用最標準的動作為我們的客座教授斟滿了酒杯。他親切地看了她一眼,她羞得滿臉通紅甚至或者是幸福得紅雲爬上了她的雙頰。我知道台下的女生中吃醋者有,嫉妒者有,咬牙磨齒者有。他嗓音洪亮,喉管通暢無阻,根本無須清理。他的咳嗽純粹是傑出人物的一點小毛病,是一種無傷大雅的習慣。他說:

親愛的同誌們、親愛的同學們,不要迷信天才。天才就是勤奮。當然,唯物主義者並不一般地否定某些個別的人身上個別器官的優越性。但這畢竟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我承認我的分解酒精的能力先天就較強,但如果沒有後天的艱苦訓練,我的技藝、我的藝術也未必能達到這種千杯不醉的輝煌程度。

他很謙虛,真正有本領的人都謙虛,吹牛的人往往沒本事或沒有大本事。你又優美地喝幹了杯中酒。勾兌小姐優美地為你斟滿酒。我用疲倦的手為我自己的杯子倒滿酒。大家用會心的微笑相互問候。李白鬥酒詩百篇。李白不如我,李白喝酒要掏錢包,我不用,我可以喝實驗用酒,李白是大文豪我是業餘文學愛好者,我市的作家協會副主席勸我寫點熟悉的生活,我經常把實驗室的酒偷了送到他家裏去。他不會騙我。他的課講到什麽地方了?讓我們豎起挺拔的耳朵,精力集中,九百名大學生們宛若九百匹精神抖擻的小毛驢兒。

小毛驢兒,客座教授金剛鑽副部長的神情、姿態與小毛驢兒一般無異。他在講台上搖頭擺尾,顯得異常可愛。他說,我的喝酒曆史要追溯到四十年以前,四十年前那個萬民歡慶的月份裏我在母親的**裏紮了根,那之前據調查我的父母與眾人一樣,興奮得如癡如狂、接踵而來的歡愛陷入一種天花亂墜的迷狂狀態,所以我是狂歡的產物,副產品。同學們,我們都知道狂歡與酒的關係,狂歡節是不是酒神節無關緊要,尼采是不是酒神節那天降生的也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是我父親狂歡的**和我母親狂歡的卵子結合而成的產物,這就決定了我與酒的緣分。他展開二張遞上去的紙條,讀畢,寬容大度地說,我是黨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怎麽能宣傳唯心論呢?我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物質第一,精神第二”,是我永遠高舉著的戰旗上用金絲線繡著的字跡。**盡管狂歡著也是物質,同理,狂歡著的卵子難道就不是物質了嗎?再譬如:狂歡的人們難道能拋棄了骨頭和皮肉,變成一個純精神四處飄飛不成?!好了親愛的同學們,時間寶貴,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我們不要在這些簡單的問題上兜圈子,中午我還要宴請出資讚助第一屆猿酒節的朋友們,他們當中有美籍華人、港澳同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金剛鑽提到“猿酒”時,我在教室後頭看到我嶽母的丈夫的兩根頸三角肌緊張起來,它們發了紅。老頭子被這傳說中的瓊漿玉液也難比的東西攪得半生不得安寧。釀造“猿酒”,讓神奇傳說變成容器裏的**,是酒國市二百萬人民夢裏也想的好事,是重點攻關項目,市裏投了巨資,老頭子是攻關小組的組長,他的三角肌不緊張誰的三角肌緊張?我看不到他的臉。我基本上等於看到了他的臉。

同學們,讓我們的眼前出現這樣一幅神聖的圖像,一群狂喜的精蟲,搖動著柔軟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衝向地堡,不,它們雖然狂喜但它們的行動是活潑溫柔的。當年,法西斯總頭目希特勒希望德國的青年人應該“像獵犬一樣靈活,像皮革一樣柔韌,像克虜伯鋼鐵一樣堅硬”。盡管希特勒理想中的青年人有點像現在在我們眼前遊動的成群精蟲——其中一隻是我的內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況創造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們寧願用爛俗的國貨,也不用精良的洋品,這是個原則問題,不允許有一絲一毫馬虎。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醫書上把精蟲形容成蝌蚪,我們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蟲——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親溫暖的溪流裏遊泳。它們在比賽,優勝者獎給一粒,獎給一粒漿汁豐富的白葡萄。當然,有時候會出現兩名遊泳選手同時到達終點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兩粒白葡萄,獎給他們每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這甜美的汁液隻好山他們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選手同時到達終點呢?這種情況太特殊,這種現象極其罕見,而科學原理總是在一般的條件下抽象出來,特殊情況另當別論。好歹在這次競賽中,隻有我一個最先抵達,白葡萄一粒吞沒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無論多麽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腳的,這是列寧語錄;沒有比喻就沒有文學,這是托爾斯泰的話。我們把酒喻為美人,人家把美人喻為酒,這說明酒與美人具有某種同一性,同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與美人區別開來而特殊性中的同一性又把美人與酒混同起來。但真正從飲酒中體會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謂鳳毛麟角。

那天,他這一番話把我們給震了,我們是淺薄的大學生和比較淺薄的研究生,我們喝過的水還不如他喝過的酒多。實踐出真知,親愛的同學們。神槍手是用子彈喂出來的;酒星是酒精泡出來的。成功的道路沒有捷徑隻有那些在崎嶇小路上不畏艱險奮勇攀登的人們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

真理的光輝照耀著我們,大教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我有一個苦難的童年。偉大人物都在苦難的海洋裏掙紮過,他也不例外。盡管我渴望著酒,但沒有酒喝。金副部長為我們講述他在艱苦的條件下以工業酒精代替燒酒鍛煉器官的經曆,我想用純粹的文學語言描繪他這段不平凡的經曆。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黑暗降臨,金剛鑽站在副部長與歡樂**之間的一個位置上。他對我招手,他穿著一件破棉襖引導我走進他的故鄉。

寒冷的冬夜,一鉤殘月和滿天星鬥照耀著金剛鑽村莊的街道和房屋,枝葉幹枯的柳樹和梅花。因為不久前一場大雪,大雪過後出了兩次太陽,太陽融化了雪水,所以家家草屋的簷下,掛著一串串晶瑩的冰淩。冰淩在星光照耀下閃爍微弱的光芒,房頂和樹枝上的積雪也在閃光。根據金副部長的描繪,那應該是一個沒有風的冬夜,河裏的冰層遭受奇寒折磨拆裂,響亮的裂冰聲在深夜裏更響亮。夜愈深愈安靜。村莊在沉沉大睡,這村莊是我們酒國市遠郊的村莊。很可能有一天我們會乘上金副部長的桑塔那轎車去瞻仰聖地、參觀聖跡,那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將喚起我們對金副部長的敬仰,一種多麽親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從這窮困破敗的村莊裏,冉冉升起了一顆照耀酒國的酒星,他的光芒刺著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熱淚盈眶,心潮澎湃,搖籃破舊也是搖籃,任何東西也不能代替。根據目前態勢估計,金副部長的發展前途不可限量,成為高級領導人的金剛鑽攜帶著我們在他的鑽石村塵土陷腳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時,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連時,在高高的遠望著無邊的綠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步時,在他的牛欄與馬廄前徘徊時……童年時期的痛苦與歡樂、愛情與夢想……連篇累牘行雲流水般地湧上他的心頭時,他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狀態?他的步態如何?表情如何?走動時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邁右腳時左手在什麽位置上?邁左腳時右手在哪裏?嘴裏有什麽味道,血壓多少?心率快慢?笑的時候露出牙齒還是不露出牙齒?哭的時候鼻子上有沒有皺紋?可描可畫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辭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樹上掛著冰雪的枯枝在院子裏嘎叭嘎叭斷裂,遙遠的池塘裏,冰凍三尺,枯幹的冰上蘆葦叢裏,夜宿的野鵝和家鵝驚夢,發出嘹亮的鳴叫。這鳴叫由清冽新鮮的空氣傳送到金剛鑽七叔家的東間房裏。他說他每天晚上都到七叔家裏去,在那裏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黑油油,一盞煤油燈放在一張古老的三屜桌上,三屜桌靠著東山牆安放。七嬸七叔坐在炕上。炕沿上坐著小爐匠、大個子劉、方九、張保管,他們與我一樣,在這裏消磨漫長的冬夜,每夜都來,風雪無阻攔。他們報告著每天各自的經曆和聽到的七村八疃的新聞趣事,豐富多彩,妙趣橫生,展開了一幅廣闊的農村風俗畫卷。這是富有文學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貓,從門縫裏爬進來,咬著我的腳。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窮孩子,穿不上襪子,兩隻生著黑皴皮的腳蟋縮在蒲草鞋裏,腳心裏、腳丫子中間,全是冰涼的汗水。煤油燈光在黑屋子裏顯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紙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氣從窗紙的破洞裏奔湧進來,燈火冒出的一縷黑油煙嫋嫋上升,並不斷變換形狀。七嬸和七叔的兩個孩子在炕角上睡著了,那個女孩打著均勻的呼嚕,那個小男孩的呼嚕不均勻、高一陣低一陣,還夾雜著嘟嘟噥噥的夢話,他好像在夢裏同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嬸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經官能症,呃呃地地噫著氣。七叔是個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張臉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棱角,像一塊平平的粘糕,他的朦朦朧朧的雙眼老盯著燈火出神。其實七叔是個相當精明的男人,當年他巧施計謀,騙娶了比他小十歲有文化的七嬸,那過程曲折複雜,一言半語難說清。七叔是位業餘的獸醫,能在豬的耳朵上靜脈穿刺,注射葡萄糖青黴素,還能劁豬閹狗騸驢。他與村裏的男人一樣好飲酒,但是沒有酒。各種能夠釀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頭等大事。他說:我們饑腸轆轆地熬漫漫冬夜,那時候,誰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認我的鼻子對酒精特別敏感,尤其在空氣沒遭汙染的農村、農村的寒夜,種種味兒脈絡清楚,方圓數百米內,誰家在喝酒我能夠準確地嗅出來。

夜愈深了,我嗅到東北方向的酒味,雖然隔著一道道牆壁,但它的親切誘人的味道,飛越一道道白雪覆蓋著的房頂,穿過披掛著冰雪銷甲的樹林,沿途陶醉著雞鴨鵝狗。狗叫聲圓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著天上的星辰,它們幸福地眨眼睛,搖搖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頑童;還醉了河中的魚兒,它們伏在柔軟的水草裏,吐著一個個粘滯的醇厚氣泡。當然,一切耐寒的夜遊鳥兒也吸食著酒的氣味,包括那兩隻羽毛豐厚的貓頭鷹,包括在地道裏嚼草根的田鼠。在這片廣大的、雖然寒冷但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靈都在享受著人類的貢獻,神聖感由此而生,“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雲儀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為什麽我們用酒來祭祖先人、超度亡靈呢?在這個夜晚我明白了。這是我被啟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潛伏在我身上的精靈覺醒了,我感覺到了宇宙的奧秘,一種無法用文字表述的奧秘,它美麗而溫柔,多情又善感,纏綿又悱惻,滋潤又芳香……你們明白嗎?他張開兩隻手,伸向神長了脖頸的聽眾,我們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裏的靈丹妙藥,他手裏什麽也沒有。

你的眼睛裏放射著感人至深的色彩,隻有能與上帝對話的人眼裏才有這種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們看不到,你聽到的聲音我們聽不到,你嗅到的氣味我們嗅不到,我們多悲哀!語言從你的被稱為嘴的器官裏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樂,一條扁圓的河,一根飛揚的從蜘蛛精**裏噴出來的絲,像雞蛋那般粗細,那般圓滑,那般質感良好。我們在音樂裏陶醉在河裏漂流在蜘蛛絲上跳舞,我們見到了上帝。見到上帝之前我們先看到我們的屍體隨著河水漂遊而去……

貓頭鷹的叫聲今夜為什麽如此溫柔像戀人絮語,因為空氣裏有了酒。野鵝和家鵝為什麽在寒冷的深夜裏在非交尾的季節裏交層也是因為空氣有了酒。我使勁抽搐鼻子,方九甕聲甕氣地問我:

“你嗤嗡鼻子幹什麽?想打噴嚏嗎?”

我說:

“酒,酒的味道!”

他們也一齊抽搐起鼻子來。七叔的鼻子上布滿了皺紋。他問:

“哪裏有酒味?酒味在哪裏?”

我心馳神往地說:

“你們嗅,你們嗅。”

他們的眼睛四處張望著,遍布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嬸惱怒地說:

“掀什麽?炕裏難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嬸是知識分子,我說過的,所以她說“莫名其妙”。她初嫁過來時,批評我母親淘米太狠破壞了“維生素”,“維生素”讓我母親目瞪口呆。

酒味裏含著蛋白質、脂類、酸類、酚類,還含有鈣、磷、鎂、鈉、鉀、氯、硫、鐵、銅、錳、鋅、碘、鈷,還含有維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質——我在這裏班門弄斧啦,酒裏到底含有什麽,你們的袁雙魚教授最清楚——嶽父的頸三角肌發了紅,因為受到了金剛鑽副部長的誇獎,我看不到他激動的臉,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臉——但酒味裏有一種超物質在運行,它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神聖的信仰,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語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腳的——它流進我的心,令我周身顫栗——同誌們,同學們,難道還要論證酒是害蟲還是益蟲嗎?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蟲,是活著的“滅害靈”!他情緒高漲,慷慨激昂地揮舞著雙臂,處於忘我狀態,演講處在白熱化,他有希特勒的風度。他說:

“七叔,你們看,那酒味正從窗戶上、從房頂上、從一切有縫隙的地方鑽進來……”

“這孩子,大概得了神經病,”方九嚷著鼻子說,“味有顏色?能看到?瘋了……”

他們用疑慮重重的眼光打量著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個精神病孩。我顧不上他們啦!沿著酒的味道鋪成的彩橋,我飛跑著,飛跑著……奇跡出現了,親愛的同學們,奇跡出現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壓低的頭顱,在釀造大學公用大教室的講台上,他用暗啞但富有異常感染力表現的嗓音說——

一幅輝煌的雪夜宴筵圖出現在我腦子裏的眼睛裏:一盞白亮的汽燈。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一隻盆,盆裏熱氣騰騰。圍著桌子坐著四個人,每人端著一碗酒,像端著一碗彩霞。他們的臉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認出他們來了……支部書記、大隊會計、民兵連長、婦女主任……他們手拿著煮爛的羊腿,蘸著加了醬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點點地向七叔他們說,好像一個解說員,我臉上眼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七叔他們的臉,心不敢旁騖,生怕圖像被破壞……七叔握著我的手亂晃:

“小魚兒!小魚兒!你得了什麽病?”

七叔左手握著我的手亂晃,右手拍打我的後腦勺。好像破磚亂瓦丟進了平靜的光可鑒人的池塘,我的腦子裏一陣嘈雜,水花四濺,漣漪碰撞,圖像被破壞,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懊惱地嚷叫:

“幹什麽?你們要幹什麽?”

他們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七叔說:

“孩子,你做夢了吧?”

“我沒有做夢。我看到支書、會計、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在喝酒。每人一條羊腿,蘸著蒜泥,點著汽燈,圍著一張八仙桌。”

七嬸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

“幻覺。”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個子劉說:“下午我去河裏挑水,真看到婦女主任帶著兩個老婆在冰窟裏洗羊肉。”

“你也跟著幻覺吧!”七嬸說。

“真的吆!”

“真個屁!我看你們是饞瘋了!”七嬸說。

小爐匠蔫蔫地說:

“別吵了,我去看看,偵察偵察。”

“別瘋了!”七嬸說,“你們信幻覺?”

小爐匠說:

“你們等著,我跑著去跑著回。”

“當心被他們抓住揍你。”七叔擔心地說。

小爐匠已經出了門,一陣寒風進來,差點把燈扇滅。

小爐匠氣喘籲籲地推門進來。一陣寒風,差點把燈扇滅。他癡呆呆地看著我,好像見了鬼。七嬸冷笑著問:

“看到了什麽?”

小爐匠把頭轉過去,說:

“神了,神了,小魚兒成了仙了,有了千裏眼啦!”

小爐匠說,他看到的情景與我描繪的一模一樣。酒宴擺在支書家裏。支書家牆頭矮,他是翻牆進去的。

七嬸說:

“我不信!”

小爐匠出去,提著一隻凍得硬邦邦的羊頭進來,舉著讓七嬸看。七嬸瞪大眼,忘記了呃呃噫氣。

那天夜裏,我們七手八腳地洗淨了羊頭,放到鍋裏煮。煮羊頭的過程中,我們想酒。最後還是七嬸想出了招兒:喝酒精。

七叔是獸醫,珍藏著一瓶子消毒用的酒精。當然,我們用水把它稀釋了。

一個艱苦的鍛煉過程開始了。

喝獸用酒精長大的人,什麽樣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爐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抬腕看看表,說:親愛的同學們,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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